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能在?扬城?做了酒楼茶肆十多年的行首,望江楼的气派远非其他酒楼能比,三层高的酒楼,看着比寻常的三层楼要高一截,仿佛一个庞然大物盘踞在“三坊四?”之一的“守德?”旁。
桥这边是酒池肉林美佳肴,桥那边是软玉温香红袖招,香车宝马迤逦在青条石路上,入得此间,就是扑入了名为“酒色财气”的浮世红尘之中。
“都说?扬好,可没说维扬竟有这般好,难怪来了?扬的宁肯死在这儿都不肯回去。”
当窗而坐,身上穿着?薄的直身袍,手上?的折扇坠了一枚玉麒麟,男人举着酒杯,任由维扬城的软风与旁边的琵琶曲混在一处,扑入他的?中。
“锦德,我容易从你娘手里把你挖出来,带你吃酒,你怎么还是一副丧气模样?这望江楼可是维扬城里最好的酒楼,什么鱼翅拆鱼头、什么芙蓉狮子头,我吃着倒是新奇,怎么你一点儿兴致都没有?被你娘关傻了?”
坐在男人对面的那人年纪略小些,看着一桌的菜肴,说:
“我还是觉得盛香楼的菜更好吃。”
“盛香楼,盛香楼,小爷我好心请你出来吃饭,你满嘴都是盛香楼!那盛香楼也有这么好的姐妹花儿给你弹琵琶?”
“那倒没有。”杨锦德突然乐了下,“但是盛香楼的东家会变戏法,拳也打得可好了。
“我看你是被你娘拘傻了,什么戏法儿能让你这般念念不忘?”
在座的第三人一直只将半个屁股落在椅子上,此时笑着说道:
“若说盛香楼,我也知道些,那小东家年??,做事也莽撞,正是该吃些苦头的时候。
他这么说,反倒让?扇子的那纨绔有了兴致:“小东家?多小?”
陪笑那人却自觉失言,不肯再说了,?忙举起了酒杯:
“寅公子,您这等贵客,今日真是让我们望江楼蓬荜生辉,我再敬您一杯!”
正推杯换盏时候,一辆青皮马车停在了望江楼门前,望江楼的跑堂?忙迎了上去:
“客官来得巧,我们店里还剩两张空桌,您是要点十两银子一桌的‘姹紫嫣红‘,还是二十两银子一桌的‘千娇百媚‘?”
赶车之人穿了一身紫云色滚花纱袍,头上没有戴帽,只一小巧银冠,身上也并无多余饰物,唯有一张脸,在檐下悬灯映出的红光中灼灼逼人。
“还请通禀,我家与贵店东家曲老爷是世交,近日我发现一件旧物,约是先父留给曲老爷的旧?,便?了过来,请曲老爷认上一认。”
望江楼的跑堂颇有几分趾高气扬的底子,按说是该要些好处,再把东西拿进去送给自家老爷的,可这年?人容色温文,气势却极盛,让他踟蹰片刻,就转身进了店里。
先通禀掌?,掌?循着他的话看了一眼门外,腰板儿都直了,本想上二楼寻二少爷,想起二少爷在陪客,他一溜儿小跑进了后?。
望江楼的后?没有灶房,只两排棚子,一溜儿是烟气滚沸的大灶小灶,一溜儿是刀案面案和洗菜择菜的帮厨,看着不像盛香楼那般齐整。
曲老爷子今年五十多?,端着一壶老君眉坐在太师椅上,一双眼睛似鹰眼,让人不敢有丝毫偷奸耍滑的心思。
“老爷,盛香楼的罗东家忽然来了,说是有老东家留下的东西要交给您。”
“盛香楼?罗庭晖那小子?”
曲方?放下手里的茶壶,丢了两片鸡舌香进嘴里。
“他来干什么?罗致洪跟我也没什么交情,能给我留什么东西?我看啊,为了个行首,这小后生是跟我这儿下战书来了。”
他起身,理了理衣襟,又振了振袖子。
“从小我就跟姓罗的打交道,死了老的来了小的,死了小的来了个更小的,这最小的倒最厉害。
冲着嘴哈了一口,闻到了丁香气,曲方?满意地向望江楼里走去。
“请罗东家到二楼坐了,再上一壶最好的望江行春,厨房里出几道精细的功夫菜,不能在小儿?面前丢了面子。”
一气吩咐完,他甩着两只手已经走到了灯火辉煌之处,遥遥就看见一个穿着纱袍的少年人。
“罗东家。”
“曲老爷。”
一老一少,遥遥给对方行了个?。
“叫什么老爷,咱有盛香楼,我有望江楼,咱俩都是东家,叫我曲东家就是了。’
“您在维扬城经营这许多年,德高望重,就算不称老爷,我也得唤一声前?。曲前?,这位是虞长宁,与舍妹有婚约,今日我特意带他来给您看看。”
“好相貌好相貌。”曲方?细细端详了罗东家身后的年?人一番,连连点头,“天庭满阔,颌骨圆润,眉目清正,是天生的好人才,就是口鼻略显薄相,怕是小时候受了些亏待,无妨,耳朵上有肉,是有后福的。这样的人配你那妹妹,勉强配了。”
曲方怀走在前面,引着身后的两个年轻人上楼。
“当年一见你妹妹我就喜欢得很,真想让她做了我家儿媳,可惜了,晚了一步,便宜了这虞家的小子,哈哈哈哈。”
“舍妹一直感念曲前?的照顾,也记得曲前辈说过将来要请您来相看她的夫婿,今日我便将人一道带来了。”
“哈哈哈!”曲方怀笑着落座,一抬手,立刻有人端茶送点心。
“前几天就有人说你妹妹的未婚夫婿寻来了,难为她还想着我,让你带来。你说你爹有东西带给我?”
“是。”
罗守?的手中端着一个黄杨木小匣子,她一抬手,送到了曲方怀的面前。
曲方怀接过来,却没立即打开,只拿一双甚是有神的眼看她。
“罗东家,你要是还有别的事,一并说了,省得耽误咱们喝酒吃菜。”
“好。”罗守?垂眸一笑,缓声说,“罗前辈,上个月,有人在我盛香楼里下毒。”
曲方怀的眼睛猛地瞪大,满腔的惊骇又被他强压了下去,他没说话,只听对面的年轻人还有什么后话。
“下毒的手段老套得很,就是一人提前吃了有毒的,说是在盛香楼吃的,闹着要讹钱,偏偏那人吃的是真毒,要是我只当他是来讹诈的,不管是给钱,还是打一顿扔出去,那人到了我盛香楼的门外,必死无疑,幸好我警醒,将那人的性命救了回来。”
罗守?说话的时候只看着曲方怀的眼下之处,语气平和柔缓。
她说完了,好一会儿,曲方怀才说:
“好毒的手段,罗东家可找到了主使之人?”
“也是凑巧,那日金陵来的穆将军正在盛香楼用饭,便让麾下军士替我去衙门陈情,倒让各位差爷未曾为难了我,据那两人交代,是一个湖州口音,穿着皂靴的人寻了他们,用一条人命来陷害我盛香楼。”
“听着不太像同行手段。”曲方怀斟酌片刻,把嘴里的鸡舌香吐了,喝了两口茶,“维扬人做买?,可不做害人命的勾当。”
谢序行坐在一旁,觉得这两人的一来一往也挺有意思。
他本以为“罗庭晖”会直接纵马冲进来,挥双刀杀个七进七出,再将曲家父子打一顿,比他当日凄惨百倍,没想到罗庭晖还真找了地方换了身齐整衣服,又揣着个匣子来送?。
罗守娴勾起唇角,像是笑了下。
“是,维扬城内可以争生意,争人脉,再怎么争,也都是图自家买?长久,不能撅根刨坟将事做绝。这道理还是我十四?的时候,听曲前辈您在行会上讲的。”
“哈哈哈!”曲方怀大笑两声,抬手让人上菜,“罗东家年纪小,规矩却守得牢,有这样的心性,难怪能把盛香楼撑起来,若我有个你这般的后人,埋坟堆里都得笑两声。”
除了酒菜,一起来的还有一个抱着古琴的女子。
“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正经手艺不学,就会搞这些花头,不过这家业早晚得给他们,我也由着他们折腾。罗东家,你遇着的那事儿我记着了,若是哪日得了消息,我定告诉你,虽说这行首我不知还能做几日,维扬城上下给我曲某人的几分薄面的,还是有的。”
说话时候,他起身亲自给年轻的罗东家斟了酒。
“那,我还有一事要问问曲前辈。”
双手捧着酒杯,罗守娴微微抬眸,看向了曲方怀的眼睛。
“罗东家请讲。”
“盛香楼一直缺一位上好的白案师傅,上个月我终于请了一位手艺极好的师傅,唤她是玉娘子。”
“哦,女师傅......怕是哪家大户人家内禽行转出来的吧?”
“确实,她是个命苦的,五岁被爹娘?了,二十多岁得了主家恩典放了出来,又被自己父母卖给了一个有痨病的,没几年,便守了寡。”
曲方怀听着,也叹了口气。
“这般周折,还能有一手绝好的白案功夫,这玉娘子也是敏慧能干,不肯认命的,能遇到罗东家这般的好东家,她也算是熬出来了。
“下次行会,我带她请您相上一相,您替我看看玉娘子是不是也如我这妹夫一般,是个年少时受苦,却有后福的。”
“好好好!这般人物,你是该带出来让人都看看。”
“翡翠鲜虾饺。”
“八珍蟹斗。”
“豆腐皮鲍鱼包子”
“白什拌菜。”
“核桃鳝片。
“翅汤河豚。
“蟹粉鱼肚。”
“酒蒸黄鱼。”
八道菜流水般被端上来,曲方怀的眉目间还是有几分得意的。
“罗东家,端午时候我们各家争抢黄鱼,唯独你提前用了,倒把我们都比了下去,尝尝我这蟹粉鱼肚,比起你那蟹黄豆腐又如何?”
“曲前辈说笑了,我那蟹粉豆腐摆的宴不过一两银子一桌,赚得些许手艺钱,哪里比得您这儿材料考究,样样精妙。”
曲方怀又大笑两声,借着灯光看着对座年轻人,心中只剩感怀。
行首,他舍不得。
但舍不得也是他技不如人。
维扬城中文风日渐兴盛,三坊四桥却因朝廷屡次禁止百官嫖妓而不如从前,如今和望江楼抢生意的是那些飘摇于保障湖上船娘、隐匿在巷子深处的“暗门子”。
罗庭晖年纪轻轻,已经将维扬菜中的“文人菜”一系拿捏在手,受多位父母官褒奖,又与新贵盐商、仕宦人家亲近,俨然已成了“势”。
望江楼此时不退一步,难道真要死撑着等人赶下去么?
倒不如他自己也趁机将生意交给了儿子,让他们在这年轻手下受些委屈,也知道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,望江楼外有楼。
“老二又在哪桌胡混,让他过来,敬罗东家一杯酒。”他对站在身后的掌柜吩咐道。
“从前都说望江楼的河豚做的极好,今日吃过,才知道何谓“百闻不如一吃’。”
略吃了几口,余光瞥见有人跟着那位掌柜上了楼来,罗守娴端起酒杯,说道:
“曲前辈,说起来,玉娘子最近也是犯了小人,有人收买了她那公爹,要卖了她。”
曲方怀又是双眼一瞪:“卖给谁?”
罗守娴无奈一叹:“说是要卖给我,玉娘子是个刚烈的,若要给人做妾,早就做了,拼着一手手艺养活自己,好容易站住了脚,那人这般说,分明是要我为了盛香楼的避嫌,将她赶出去,把她活活逼死。”
“确实,确实。”曲方怀开了几十年酒楼,什么事儿没见过?“这等行事,成与不成,都是奔着要人命去的。”
说着,他摇了摇头。
“爹。
曲方怀见自己的二儿子曲靖业身后还带了两个穿锦带玉的公子哥儿,忍不住皱起了眉头。
“还不给罗东家见礼。”
“不必不必!”
罗守娴起身,先拱手:“曲世兄。”
曲靖业碍于父威,敷衍地一抬手,就算是回礼了。
曲方怀还挂念着玉娘子,忙追问:“罗东家,你可查出来那害人之人是谁?”
“自然是查出来了,曲前辈,若是不查出来,是得折了人命进去的。”
罗守娴声音放得低,她侧身看向曲方怀,似乎要低声告诉他什么,手却拽了下谢序行的衣角。
“是该如此。”曲方怀叹了一声。
忽见银光一闪,伴着一声爆响,是有人被凳子砸倒在地,颈间多了一把银刃。
自来了望江楼就温和守礼的年轻人此时仍是有礼模样。
紫色的衣袖微垂,落在曲靖业惨痛的脸上,也仍是雅致的。
她说:
“曲前辈,维扬城中同行不能撒根刨将事做绝,若有人这般做了,我也自有办法,让他断根毁坟,拿命来偿。”
手里抄着凳子的谢序行见罗东家脚踩被自己打倒的曲靖业,手中握着自己那把开刃的精钢匕首。
心中顿起一个念头:
“一起来砸场子,你揣了刀来竟然不告诉我?”
那刀还是我的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