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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扶着送进医馆的时候,林女侠还是清醒的。
钉在她腿上的箭矢被她自己砍去了箭杆，左臂上的刀伤她自己用手按压着，鲜血染透了她的衣裳。
苏鸟鸟和苏鱼鱼被她赶回了战场,没办法，这整个猪头岭上有六千百姓，能在夜晚出战的不过关四五百。
面对上千来犯山贼，她们两人的灵弩不可或缺。
扶着她的人是被她用身子挡住杀招的武端容。
武氏女在研习雕灵术之前以医术名扬天下,这数百年里，她们代代相传的医术也并未荒废。
看着少年手臂上狰狞的伤口，武端容取了干净的纱布为她止血，又包上了止血的药粉。
腿上的伤要更棘手一些，带着倒刺的箭矢钉进了肉里,尽管一直拖着腿走路没有用力,箭矢还是随着肌肉无意识间的伸缩进到了更深处。
“要用刀挖开你的腿肌，才能将箭取出。”
武端容面色平静地用棉布扎住了伤口上下两侧。
“我已经好几年不曾用细柳刀了，一会儿让我的学生给你取箭……你先用上麻药吧。”
额头上冷汗沁出，林女侠的脸庞被灯照出了几分苍白。
“方才那到底是什么东西?身外骨可没有那般灵敏。”
武端容将眸光转到她的脸上。
林女侠的眉头微微皱着,在等她的回答。
阮轻尘为官习惯了走一步看三步,刚下雨的时候她就让人防备着有人攻山。
如今到处都是乱子，百姓、乱兵、山贼各有各的热闹,还能混在一处随意变换身份。
今日是百姓，明日一咬牙收拾了家当上山就是山贼,被官兵一冲、被贼寇一裹挟,又成了乱兵。
又或者是从军中逃出来的乱兵,一人当民，三人成贼，十人为寇,聚集百多人，再有一个山头，那就是一方势力了。
猪头岭下了雨这事儿瞒不过旁人，在如今的年景下，有水的猪头岭就如同一个高喊着自己家有金子的稚童。
这次攻山的山贼来的虽然急，阮轻尘早有了防备，也知道他们就是几十里外一群乌合之众。
没想到还是出了乱子，山匪中的几人力气极大，动作也极快，在幽深的林中突袭而来，仿佛厉鬼一般。
林女侠与其中一个对上，刚一交手就差点儿被人拍到泥里去。
她还以为对方身上是有身外骨，再试了几下，却察觉出了不同。
灵活，太灵活了。
身外骨的原理是身外覆有外甲，借雕灵石之力驱动外甲，使之能成人体之助力。
虽然能让人负重数百斤，又或者能让人一跃数丈，说到底还是靠人先有动作，身外骨比起人真正的肢体要迟钝许多。
那些人却并非如此。
侥幸杀了其中一人，林女侠本想研究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，却听见有人大喊“厉鬼往西面去了”。
西面是雕灵师们在尝试点
燃灵灯。
林女侠手持嵌着雕灵石的精钢匕首，一边向西冲过去，一边掷出了光雾弹。
如雾气一般的光晕照亮深林，又在濛濛细雨中落在地上。
林女侠就是这般踩着光疾驰而来，她用她的匕首替武端容挡下了两记杀招，又有人趁机用弓弩射向武端容。
杀招频出，林女侠立刻就知道对方这是有备而来——他们不仅知道了猪头岭上有雕灵师，甚至知道谁是雕灵师中最要紧的那个。
一番恶战，林女侠拼着自己也捱了几刀几箭，才杀了两人伤了三人，等到有人来增援。
要不是她身上穿着软甲，今日她的一条命怕是也交代了。
比起自己的性命，她更在意那些奇怪的敌人。
自己的匕首砍在别人手臂上竟发出一种金属相撞的脆响，在那一刻，她心里的猜测几乎要把她的心神都冻住了。。
“那是灵械甲人。”
武端容轻声告诉了这个年轻人答案。
“把灵石磨碎，添加上百种草药，还有地渊的魔藤，当做颜料在铁制的手臂、和腿上绘制出人的经脉，再与人身相接，就是灵械甲人。”
林女侠瞳孔急缩，她看见武端容的唇角有一抹似乎嘲讽的笑。
“至于如何相接，自然是把人的手脚砍断。非止手脚，也有人换了自己的耳朵、一根手指，又或者鼻子。”
年轻人神色呆愣，反倒让武端容笑了。
“将箭拔了，我再与你说。”
林女侠看了她一眼，径直撕开自己的裤子，将手伸向武端容。
“刀给我。”
武端容将熬煮过的细柳刀递过去，就见她将匕首叼在嘴里，手起刀落，已经切开了自己腿上的伤口。
鲜血涌出，少年戴着手套的手抖也未抖，直接将带倒刺的箭头挑出。
动作流畅得仿佛做过无数次。
武端容心中为这份果决惊骇不已，手上也没忘了将倒好了止血药粉的干净纱布递过去。
冷汗顺着林女侠的耳后缓缓流下，她仿佛不知道疼一样挤出了与箭矢接触过的淤血，才将纱布贴在了伤口上。
“武教授，我已经将箭拔了，那灵械甲人，您可以与我细说了。”
把匕首从嘴里拿出来，林女侠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带着笑的。
武端容细细端详着这年轻人，心中思绪纷乱。
裴氏，秋氏，他们何德何能，在颓唐数代之后有了这样的后继之人?
这样的人，偏生是男子，偏生，要承了裴璇玑的遗志，觊觎着只属于天下女子的雕灵术。
“六十年前，地谷魔气动荡，有魔物滋生而出，朔北守军迎战，纵使有灵弩、灵甲和身外骨，在击退了魔物之后，仍是有上千士兵缺臂少腿，苦不堪言。当时，骑鹅娘娘庙的主祭的武观楼调制出了一种能帮人续接肢体的灵药，上千雕灵师通力合作，研究出了以这种灵药仿造经脉，让人能用铁制灵械的方法。”
外面吵吵嚷嚷，有人喊着说：“好歹是把贼人打退了。”
武端容面容沉静，讲述着那段过往。
“当时，所有人都觉得这是救治将士的妙法，是扶危济困的善法。
“过了几年，有一位皇子自马上跌下，腿骨被惊马踩断，朝中传旨，让武观楼带着续肢之法南下承安城。
“两个月后，武观楼突发急病死在了承安，那位皇子的腿也没有成功接续。又过了几年，朝廷中多了一支‘奇兵’，他们力大无穷，做事狠辣决绝……朝中称呼他们为械人。
“之后这些年，械人渐渐成了气候，至今上，不，至先帝临朝，皇后不喜械人，除了近卫之中留有械人之外，各地驻军中都在削减械人数量。离开了军中的械人在民间，就被称作是‘灵械甲人’。
“对了，不知何时有了规矩，女人是不能当灵械甲人的，朝中驱逐军中械人，其中数量最多的，就是曾借灵械之力立下功勋的女子，这些女子离开军中，多是要交回灵械。”
有从军之志，却在气力上有所欠缺的女子，会选择成为械人，她们戍守西疆、北境，她们与魔渊中的魔物为敌，最后，她们失去一切，包括自己的手脚，只因为朝堂上高高在上的“君子”们说“为求军功而损肢体，定是野性难驯之辈，怎能让她们为祸民间?”
何其可笑?
男人求军功是为了什么?
男人做械人又是为了什么?
女人的野心、女人的欲望在过去数百年间成了这世间的基石，西昭立国才不过几代男人为君主，就有了这等可笑的做派。
虽然很淡，林女侠还是从武端容说话的语气中感受到了淡淡的恨意。
“刚刚我杀的确实都是男子。”
武端容嗤笑了一声。
“男人不得用雕灵术，不可研习灵纹，数百年来，他们没放弃任何一点机会。”
说罢，武端容抬头看向这个少年。
不仅是男人，还有渴望权力能在血脉中延续的女人，比如这少年的母亲——裴璇玑。
“今日，多谢你救我。”武端容对着少年轻轻一笑。
林女侠有些害羞似的低下头。
“武教授客气了。”
山匪被打退，息浮屠走到医馆门口，就看见武端容正站在檐下看着细雨。
“听说那小子救了你，救命恩人就不用杀了吧。”
武端容看向她。
“杀了他，自有我这不仁不义之辈陪葬，不必息将军操心。”
息浮屠站在雨中看着她。
雨水仿佛一张网，把她们都网罗在其中。
“武端容，你……”
医馆的门打开，苏鸟鸟和苏鱼鱼扶着喝了药后昏昏沉沉林女侠往外走。
走到距离这两人只有几丈之处，姐妹二人互相对了下眼神。
“啪嗒。”
一根四寸长两指半粗的小木棍掉到了地上。
息浮屠上前几步，将木棍捡了起来。
两个年轻女子的神色有些慌张，连忙将木棍收了起来，搀着她们的“老大”走远了。
息浮屠的神色有些玩味。
她的目力极好。
刚刚那木棍，好像是从那“十一皇子”撕开的裤腿里掉出来的?
平平无奇的一根木棍，为什么藏在裤子里?
回转身子看向武端容，息浮屠突然问道：
“武主祭，你说这十一皇子，真的是皇子吗?”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