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驿马带着一身滚烫的汗沫和尘土冲进辕门时,陈铁唳正对着摊开的剑南道舆图出神。
图上山川险峻,被炭笔粗暴地画出几条进军路径,箭头直指土司盘踞的几处寨子。
那是他报上去平叛的名义路线。
灯火跳动,将图上的墨线和炭痕映得有些扭曲。
“总长!六百里加急!京中三令!”
亲随捧着漆封铁匣的手微微发抖。
陈铁唳瞳孔猛地一缩。
他没有立刻去接,搁在舆图上的手指关节瞬间收紧,捏得指节发白。
桌案下,他那只穿着牛皮战靴的左脚,无意识地在地面厚重的兽皮垫上碾了碾,发出沉闷的摩擦声。
亲随屏住呼吸。帐内只剩下灯芯偶尔爆裂的微响,和那极其细微的、皮靴碾压毛皮的沙沙声。
良久。
陈铁唳才缓缓伸出右手,五指张开,悬在冰冷的铁匣上方停顿了一瞬,才如同按下烧红的烙铁般猛地覆上。
指尖传来匣面阴冷的铁意,顺着神经直刺大脑。开封的动作却稳如磐石。
他取出卷起的黄绫密旨,动作迟缓地展开。
昏黄的灯光下,那三道铁画银钩、墨迹淋漓的命令,清晰得刺眼。
第一、全城戒严,许进禁出!
第二、严控舆情,造谣惑众者不论身分,即可抓捕!
第三、非宣诏,严禁任何形式的问疾觐见,违者以谋逆论!
最后一行民部颁行下方,是青石子冷峭如冰棱的签名!
没有魏昶君惯用的朱批,没有那个熟悉的、透着铁血与掌控力的笔锋。
一股寒气,夹杂着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,猛地从陈铁唳脚底板窜起,沿着脊椎直冲天灵盖,头皮瞬间发麻。
真的......到了这一步?!
他捏着密旨的指节咯咯作响,手背青筋暴起,将光滑的黄绫捏出深痕和褶皱。
心跳如擂鼓,撞击着胸腔,声音大得他自己仿佛都能听见。
太阳穴突突地跳,思绪却在这巨大的冲击下瞬间炸开无数碎片。
走!必须走!
这是第一个炸雷般清晰升起的念头。
回京?
不,绝对不可能。
那道禁视圣躬的命令,就是一道无形的索命符。
青石子素来是里长根基,一定布下了天罗地网,回去,就是羊入虎口。
等着被当成不安分的砧板肉,昔日的生死袍泽,在权力面前,比仇敌的刀更锋利。
哪里去?
混乱的思绪狂涌。
陈铁唳目光下意识扫向舆图,他这几日圈画的地方。
西南,川滇群山。
他的锐锋营,此刻正按照他上报的围剿叛逆土司计划,悄无声息、却又快速地向这个方向集结。
“李自成......”
他心中跳出这个名字。
李闯的流寇军起家,虽入红袍,骨子里那股野性难驯!
他被魏昶君按在河南整饬,如同一头被拔了牙的老虎。
他那营盘离此不过三日快马!
“张献忠......巴山。”
那张剽悍凶猛的脸也跳了出来,此人更是桀骜不逊,当初被收编时就心怀不安,这些年在西南剿抚之间,全靠红袍军压着。
他在巴山,同样离这不远。
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瞬间在脑中成型,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,带着冰冷的毒刺疯狂蔓延。
借口就是现成的。
他盯着舆图上标注的土司联叛,心头冷笑。
以追剿残匪为名,引锐锋营快速机动向李、张二部防区边界靠拢。
兵锋所指,就是天然的压力。
李自成、张献忠不是傻子。
京中风声鹤唳,精锐强军逼近他们卧榻之侧,他们怎么可能坐得住?
必然疑惧、警惕,甚至暗中集结。
等,耐心地等。
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食指重重按在了舆图上两股力量即将接触的那个关键隘口。
等京师乱起来。
等魏昶君真的遇刺不治的消息最终坐实,等青石子那个疯子开始大举清理不臣。
只要乱局一起,这西南交汇之地,他陈铁唳手握精锐锐锋营,身旁就是被惊扰而蠢蠢欲动、同样悍勇难制的李、张大部。
这就是他撬动天下的杠杆。
他不需要直接统领李、张,只要把他们逼进乱局的漩涡,他们就是天然的盟友,天然的棋子。届时振臂一呼......儿子的模糊面庞在脑海中一闪而过,随即被中原王的璀璨幻影覆盖。
愧疚?
在那无上的权柄和可能的子孙万代面前,被强行按压下去,被一层自我说服的铠甲包裹。
陈铁唳猛地低骂出声,像是要驱散脑中最后一点不属于这野心的东西。
“破鞑子!灭大明!累死了多少兄弟!刚啃下几口热食!”
他声音拔高,带着刻骨的怨怼和某种自我正当化的狂怒。
他喘着粗气。
“你脑袋里装的什么?蛮夷?海外?万里之外那些鸟不拉屎的岛,比得上咱中原一碗热乎汤?”
“呵......呵哈哈哈......”
陈铁唳疯了似的笑起来,笑声干涩刺耳。
他用力抹了把脸,抹下一手心的汗泥,仿佛连同那份最初的炽热也一并抹去。
“里长,是你太狠!太独!要把天下人的骨头都碾碎了,好随你的心意捏个新瓷人儿出来!”
陈铁唳忽然低声嘶吼出来,像是对着虚空中的宿敌控诉,更像是在说服自己。
声音在空旷的帐内激起微弱回响。
他猛地一掌拍在舆图上。
“我陈铁唳不是要做奸臣,老子是不想这江山背上穷兵黩武、逼反功臣的骂名!”
他指着京师的方向,眼睛赤红。
“是要给魏家的香火留条路,里长,是你!是你偏要把天下人的心都碾碎了!把所有人都逼成鬼!”
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,胸腔剧烈起伏。
抓起炭笔,在那西南几处早已圈好的土司据点旁,用力写下几行新的命令。
“左锋营,拔营,转进石盘峪!”
“中军骑队,急行抢渡嘉陵浅滩!”
“后军粮队,卸辎重,轻装跟进!”
笔尖在舆图上划出决绝的轨迹,箭头所指,不再是蛮荒的土寨,而是向着李自成、张献忠部驻扎防区的侧翼,那无形却必然惊起波澜的方向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