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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9章 牵手心如擂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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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《惊梦》这一折里杜丽娘的感情,如何处理,如何理解,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的做法,谁好,也一直是个争论不休的话题。
    程方雪初是“灵”与“幽”名,闺阁女儿家的寂寞与庄重,及醉后的小儿女情态,融合得得非常好,且他的也是昆山腔,水磨般柔和圆润,细腻软糯,中州韵,加了些苏州腔,咬字辗转,又透着另一种不同的力度,上台时还是是男旦女生的搭配,和俊秀女小生一搭,满场风流。
    这戏不好唱,看过行家的,再看别的,就知有人唱来容易少几分少女的俏,只剩下幽与寂寞;唱得俏的,又少几分灵和庄重,不像青衣;唱的端稳的,又没了杜丽娘这个人物的内核,不再是冲破封建礼教的少女,而只剩下闺阁苦闷,每一分味,少一点都不像。
    程不遇垂手在桌边坐下,眉目半阖,眼中似笑,眉间懒倦温柔,似是春困。
    这一刻,他的气场已经完全变了,他眼前也不再有其他人,石桌矮凳,满园春景。
    他们唱【山坡羊】。
    “想幽梦谁边,和春光暗流传。”
    “子困乏了,且自隐几而眠……”
    他却像是真困了,微微偏头,撑肘垂眸,有些孩子气,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、天然去雕饰的美——醇和酣然,像是伸手去扶一扶,就会见到他带着娇憨的笑意,文雅地抬眼睨你一眼,眼里带着绚烂水光。
    “莺逢日暖歌声滑,人遇风情笑口开。一径落花随水入,今朝阮肇到天台。”
    日月轮转,程不遇从睡梦中惊,自桌边缓步绕上台前。顾如琢从另一侧上,两人各看春光,越走越近,后不小心碰在一。
    随后是一段步法,走得很缠绵,旦的袖要翻过生的袍,生进一步,旦退一步,随后袖掩,视线移开,唇边带笑。
    顾如琢开口了,他声音已经完全坏了,不是标准的腔调,但也有一种奇异的、柔和的低哑好听。
    “小生顺路儿跟着杜小姐回来,怎生不见?”
    他回头看。
    “呀,小姐,小姐!”
    他走得极其优雅,潇洒俊逸,这一刹那,他自己那种不加控制的散漫和锐利全收敛,敛成另一种温和从容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几个唱段过去,胡轻流的情已经变了,眼中透着欣赏和赞许。
    他开始知程方雪为什么选程不遇关门弟子了,还一定要他唱自己唱的好的这一折昆曲,而不是从京戏开始。
    程不遇就是唱得非常漂亮,他很“艳”,一种不脂粉气,很自然的艳,像是春景,不会有人指责春景不够端庄,不够俏丽。
    重要的是,这一折是梦,他唱得很梦幻,但不幽咽,不凉,这是一场欣悦好梦,是甜的,美的,温热的,和春光一样,令人心热。流连的人是他,忘返的是看客。
    这种热度,是程不遇这个演员平时所看不来的一种热度和力量,他望过来时,整颗心都仿佛能被他融化、点燃,烧的是静火,很莹润的烛火,有着玉一样的光华,总是幽幽的亮在心尖上,看得人心上如同猫儿挠过,甚至还能看那么几分……香艳。
    这阙词就是很香艳的。
    两人唱罢,胡轻流站,有些兴奋地说:“好,好,就是这个味,比老程的,又是另一种了。太漂亮了,你师父的唱法,你会吗?”
    程不遇点了点头,说:“会的。”
    他学人没有任何难度,下又唱了几句,活脱脱就是一个轻时的程方雪。
    胡轻流是肉眼可见的兴奋:“我该早点来见你的,一早听如琢说了,我还不太信,这个……晚上你有空吗?来来,颁奖这么久了应该饿了,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,怎么样?你想吃点什么?”
    程不遇感觉到胡轻流非常温和,和程方雪完全不同的一种温和:这一派老艺术家,有一种非常内敛的清醒与温柔,温文尔雅,令人如沐春风。
    他很喜欢这种人,也慢慢没了刚开始的那种拘谨,乖乖答应下来:“好。”
    “想吃什么?”胡轻流似乎也是想了一下,“有什么忌口吗?你们轻人对吃的比我懂行,你们定吧。”
    程不遇想了一下。他还没有和这种长辈郑重吃饭的经验,只知要环境好一点,消费高一点的地方,上次顾如琢带他去的那家就很不错,但是他忘了店名。
    他又望了望顾如琢:“师哥,就是那家……拔丝茄块,干煸笋丝,还有鱼的那一家……”
    “我知了。”顾如琢非常上,给老板打电话预定了位置,三个人的。
    他们在过去要大概一个小时。会场的人差不多散了之后,外边开始下雨来。
    胡轻流带了司机,门先和程不遇共伞上车了,顾如琢跟在后,也没人递个伞,冒雨上了车。
    他也没脾气。
    顾如琢在长辈前一直别会装孙子,知什么时候乖什么时候可放松,长辈们都宠他,像程方雪,就很喜欢他这种不着调的散漫样子,但是胡轻流不同,胡轻流就喜欢乖学生,一直对他恨铁不成钢。
    他在这里『插』话也『插』不上,手机没电了也没得玩,于是百无聊赖抬头,往后视镜里看。
    这一抬头,他却撞见了程不遇的眼。
    程不遇眼底有些惊讶,还有些憋不住的笑意,是一个普通的,看恋人糗后的眼,有点宠溺和玩趣的开心。
    顾如琢:“…………?”
    他为自己在做梦,再一看,程不遇又低头和胡轻流说话去了。
    胡轻流很喜欢程不遇,一路都在跟他说话,聊一聊,嘘寒问暖,问一下他前怎么练的,在怎么过的,顾如琢完全『插』不上话。
    “原来是这样,只回来三是吗?”
    饭桌上,胡轻流低声问,“之前在哪里?”
    “在江南,和妈妈一住。”程不遇回答得规规矩矩的。
    “哦,那在怎么没和家人一?我看都是如琢在带着你。”胡轻流问。
    程不遇夹一个茄子块儿,愣了一下,他迟滞了一会儿,才说:“十三岁时去了。”
    “哦……对不,提到你的伤心事了。”胡轻流皱了皱眉,眼底是显而易见的心疼,“那还有两,你一个人过的?你十五被接回来的吧?”
    “十三岁……就自己过,有一些事情如果需要大人,就班任会帮忙签字。派所说,开不了孤儿证明,虽然户口上只有我自己,但是因为还有直系亲属在,他们让我来敬城找爸爸。”程不遇说。
    他的声音清清淡淡,说来也很平常,表情也没有丝毫不对劲,甚至他自己在有点高兴地吸着酸『奶』。
    但桌上的两个人,不约而同都不说话了。
    顾如琢抬眼望着他,有些怔忪。
    程不遇不说,他也没法想象,孤儿寡母要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生活,是一件多难的事情。而一个十三岁的非婚生子突然失去了母亲,又是一件多难的事情。
    少时的意气置气、观偏见都已经消弭,但他确实不曾再往前看过,程不遇曾经过着怎样的人生。
    程不遇察觉了桌上气氛像是有点沉闷,于是赶紧补了一句:“其实很好的,初中念的寄宿学校,老师很关照我。”
    不知为什么,他在同学间的人缘总不太好,大概和他的情感缺失也不无关系,很多人都受不了他,要不是觉得他装腔作势,要不是觉得他虚情假意。
    他确实不懂,也没什么感觉,这么久了,唯一一个朋友还是大学里认识的周小元。
    “好,过来了就好。”胡轻流又想了想,“你妈妈那边,还有什么长辈亲戚没有?来找过你没?”
    他心情很复杂。
    程方雪是他的老友,说到底,这是程家的家事,他隐约听闻了一些,但不过多置喙。“私生子”是个上不了台的份,他不是程家人,不觉得是一件严重的事情。
    看见这么好的轻人,加上电影选角这件事,也总想关照一下。
    程不遇想了想,摇了摇头:“……不知,妈妈没跟我提过。前在敬城念书时,好像就是一个人赚钱交学费的,也是那个时候进的剧团。”
    “剧团?”胡轻流眼雪亮,他自己是敬城艺术剧院的大院长,“哪个剧团?你妈妈叫什么名字,方便告诉我吗?”
    “鹤遇,白鹤的鹤,遇见的遇。”程不遇认真说。
    胡轻流眼复杂了:“是啊,我对这个名字有印象。”
    顾如琢在另一边,给程不遇夹了一只剥好的虾,安静地低下头。
    胡轻流不知,但他知。初他为了整死程馥,挖他的丑闻,自然要细枝末节地挖多的事情。
    那时鹤遇已经去了,他没找到多的消息,只知是『自杀』,但还在敬城时,是剧团的新星,也才和彼时的国际钢琴家程馥有了合作。他们合作后的第三个月,程馥就订婚了,轻刚头的女演员,还没沉淀多的作品,得知了恋人的背叛,又查怀了孕,从此从幕前消失。
    因为是很多很多前的事情了,这件事在时也没掀多少波澜,所能找到的真相,也只有这么一点,写在纸上,只有短短几行。
    他查到这里之后,也就没再继续查了。
    逝者已矣,他不再多想。只是他没有想到,有朝一日,这件事会和自己喜欢的人密切相关,时至今日他才睁开眼,认真凝视他的过往。
    短短几行字,背后是另一个界的人生。
    晚饭结束,胡轻流正式对程不遇提了邀请:“希望你能作为演,参演我的新戏曲电影《惊梦》。”
    程不遇还认真考虑了一下:“我想先看看剧,可吗?我会给您发简历的,我的邮箱是……”
    他低头认真找邮箱,胡轻流和顾如琢对视一眼,忽而一大笑来。
    程不遇抬眼,有些『迷』茫,胡轻流笑着说:“好,好,你留给我,我会让我的助理发给你的。”
    顾如琢也笑。
    胡轻流很重养生,吃完饭就让司机接回去散步、睡觉了。
    只有程不遇和顾如琢的团队还没跟过来,要等。
    巷子还是上次那个巷子,又暗又窄。
    这时候客人还很多,不过因为是雨天的原因,雨伞一撑,谁也看不见谁。
    顾如琢撑着伞,拉着程不遇往外走:“过来点。”
    这伞很小,也旧了,两个人必须靠得很近,才能保证不被淋到。
    程不遇说:“为什么只有一把伞。”
    “老板只给我们借一把伞。”顾如琢说。
    那老板人模狗样的,看到又是他们两个人一下来,笑得不怀好意,非说雨天客人多,一桌人多借一把伞了。
    “可你是vip。”程不遇喃喃地说。
    “真折腾。”顾如琢低头看他,哄着,“我再去买一把伞?”
    程不遇摇摇头,他抬眼望着他,忽而移开视线,咳嗽了一下:“这样也好。”
    顾如琢:“………………?”
    他感觉今天的程不遇,比平常,好像有一些微妙的区别。
    说不上是哪里,好像是乖一些,软一些,看他的眼也比平常,多了一些光彩。
    顾如琢一怔。
    他们慢慢往前走着,终于看见了熟悉的车辆灯光。
    他们二人的司机都到了,只是还要走安全通过来泊车,于是还得等一等。顾如琢找到一个广告站牌,头顶有广告棚挡着,可躲雨,于是把伞收了。
    程不遇仍然贴在他边站着,顾如琢一垂手,手背的骨节就碰到程不遇的手,温暖,细腻,格外柔软。
    酥麻如同过了电。
    水汽漫漫,四周安静得只剩下雨声,程不遇的呼吸清晰可闻。
    顾如琢僵了一下,但程不遇没有收回手。
    程不遇很安静的望着路上的雨点,淅淅沥沥,但天这么暗,顾如琢居然看见……他耳根有些泛红。
    见鬼了。
    今天是真的见鬼了。
    顾如琢也说不清楚自己怎么想的,司机的车开到之前,他没有收回手,反而伸手,扣住了程不遇的五指,指缝贴着指缝。
    程不遇仍然望着路,没有挣扎,也没有收回手。
    顾如琢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,雨天水汽朦胧,他也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朦胧了来。
    他压低声音问:“……程不遇?”
    程不遇方才转头过来看他,眼有些微微的躲闪,唇边却挂着笑意,耳根确实是红透了。
    “司机到了,我先走了,再见师哥。”
    他松开他的手,像一尾鱼一样,从他边溜进了大雨中。
    留下顾如琢一个人站在广告牌下……心如擂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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