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阴云密布,四寂无风,铁锤叮当之声不绝于耳。火红钢块在大锤下逐渐变形,成了薄薄一片。
铁匠师傅用一把凿子在钢铁中间比划,示意徒弟砸下去。不多时,钢片弯曲,师傅又从火炉中拿出一小片精钢,夹在其中。师傅一同挥锤,大锤之下,渐渐可以看出形状。
刀,千年不曾更改。
战争,永远不会改变。
他叫哑巴,虽然这不是他自己起的名字。
他会说话,但没人听得懂他说的是什么。
那年,大雪飘飞。
烟雪迷雾之中,人影茫茫。
大江东去浪千叠,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。又不比九重龙凤阙,可正是千丈虎狼穴。大丈夫心别,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。
汉子一曲《单刀会》,一手黄酒痛饮,摇摇晃晃的往村里走。
恍惚间,眼前黑影朦胧,体大如牛,两眼放光。
“妈的!哪来的牛不拴好!”汉子酒后大怒,抄起灯笼棒子啪的就是一棍。
那牛吃疼,嗷嗷直叫。
“嗨!竟还敢叫唤,我让你叫!”汉子又起一棒,那大牛大吼一声,返身便跑。
汉子这才哈哈大笑,回家敲门。
可这左敲右敲,家门不开,汉子怒气冲冲,大声拍打,又踹了两脚,里面才算有了点动静。
“干哈玩意儿,不开门!”
“当家的……你……你没撞见啥?”
“啥?撞啥你也不能开门!”
女人哪里还敢再说,一把将汉子扯进来,栓死木门,一时间涕泪直流。“当家的,我们还以为你已经……”
“好好的哭什么,到底什么事!”
“你没看村里都没人出去啊,外面有条大虫!”
“大虫……”汉子摇摇头,酒醒了几分,对啊,大雪天的,哪有谁家的牛会趴院子外头啊。再拿起灯笼棍一瞧,两腿酥软,一屁股砸地上,脸色发青,嘴唇发抖,两股战战,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“当家的!你咋啦。”
“我……我……我我我,我打了他一棒子。”
女人惊叫一声,也跟着坐到地上。真真是酒壮怂人胆,汉子这一棒子可真干下了村里没人敢干的事儿。不过须臾,村里敲锣打鼓,热闹起来。
“打铁的!三胖子,出来!乡亲们听你说道说道。”外面有人喊道。
汉子想要站起来,却发现两条腿怎么都使不上劲。“帮我顶一顶。”
女人也站不起来,便喊道:“妞啊,替咱出去迎乡亲们。”
“唉!”小女孩跳下火炕,一溜烟儿就跑出去了。
这大人知道老虎厉害,小孩他懂什么呀,纯当时打猫打狗玩儿,小丫头跳出去给爹爹大吹特吹。儿童想象力特别丰富,又是从小听着武松打虎说书长大,什么大虫一扑二扑,短棒挥舞,就差说他爹举起沙包大的拳头朝虎头挥舞过去了。你想想,这雪地上可有痕迹的!聪明点的一看地上老虎足迹,大概也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。
可惜,世上的人总是吃瓜不嫌事大,就爱听这人打虎的奇闻,这还是真人真事,比说书还过瘾,也就没人追究到底是醉打猛虎呢,还是老虎自己跑掉的。小女孩眉飞色舞之际,人群中突然有人惊叫一声。
老虎?!
不,是个人!
族长气得给了那汉子一个爆栗:“喊什么!乡亲们都在这,踩着人怎么办!”
“不是,地上躺了个人!”
众人大惊失色,地上躺了个人,这最有可能的就是死人!
有人摸了摸,似乎还是热的。“他还活着!”
“给抬屋里去!”族长令道。
现在离这里最近的屋子自然就是铁匠家,小妞领路,众人七手八脚,将这人抬了起来。这才发现,身体并不重。
黑灯瞎火,谁也看不清楚,抬到屋里张灯,这才看明白,这人还是个孩子,十三四岁,生的白白净净,一看就不是本村的人。
“这个人非富即贵啊。”
村民们议论道,庄稼人一般都是灰头土脸,女人过了二十年纪就会变得皮肤粗糙,面容憔悴,男人更是如此,因为小小年纪就要干活,通常都会厚重的老茧。这个男孩儿明显比同龄人高大,又细皮嫩肉,村民们得出这个结论也是很正常的。
金铁匠一听非富即贵,当场就站了起来,腰不酸了腿也不痛了。他年过三旬,按理说早该有儿子,可是不知为何,十年来就没再生出一个蛋来,只有一个独生女儿配合夫妻两个。他一个铁匠本就不富裕,娶不起妾,现在人在他屋里,这买卖岂不是天上掉下的馅饼。
“金三胖子。”族长向他招招手。“你打跑的老虎,这人也算你救下的,咱们就不沾你这便宜了。”
金三胖笑逐颜开:“长老哪里话,若是得了富贵,定要摆下宴席报答众乡亲的。”
“小嘴真甜。好了,大晚上了,大伙也别费灯油了,明儿来吧。”
“散了散了。”有人嚷嚷道。
等村民散去,女主也从里屋走出来。“当家的,你就不怕他死了呀。”
“死了就丢狼食岗子去,活着那可是大买卖!”
女主人点点头,家里确实穷,有点盼头也是好的,眼下这少年只是冻晕了过去,只要注意保暖大概明天就醒了。至于男孩儿怎么来的,想想也知道,天降大雪,老虎饿到极点,袭击了过往商队,吃的饱了,便叼着男孩儿做口粮,只是天降大雪,误入村子,被这醉汉两棍子给打懵了,这才吃痛逃走。
“当家的,你看这人手上不曾有老茧,却是手指皮厚,想来是个读书人呢。”
“对对对!定是个读书的!”铁匠哈哈大笑,“咱有盼头啦。”
翌日
少年苏醒。
对于虎口余生的记忆,他不曾说出半点,因为夫妻俩一句都没听懂。
当年的中国,十里不同音,隔山难言语,听不懂一个陌生人说什么,简直太正常了。再加上少年被猛虎惊吓,言语不清,更弄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。这是鸡同鸭讲,自然是眼碌碌的无奈。
过了些时日,乡绅来访,这年轻人言语不通,又不爱说话,自然也就找不到那什么非富即贵的亲戚。乡绅失望之极,也就不再关心,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。
金三胖子本是铁匠之子,打铁也是一门生意,祖上攒了些钱,凑下这打铁铺子,可惜他天性好酒,又喜赌博,家中赚到些钱也被他败得干净。幸好他父亲为人端正,纵然是好赌,却从不借钱,输完住手,倒也没有欠下赌债,日子不死不活的,还真过下去了。
但他没有儿子!这是心病!没有儿子谁给你养老送终。十几岁的少年,一身的力气,又无处可去,金三胖子便留下他打铁。
起初,家中粗茶淡饭,少年吃得很不习惯,但是人饿极了,什么都吃,慢慢的也就习惯了。白皙面容因为打铁烤火,渐渐变成棕色,油光发亮。和家里人说话说得多了,简单的句子他也能听懂,话也说出几句。
女主人日渐生情,不愿将他送走去换什么富贵,看这年轻人肯干,脑子还特别灵活,便生出了招为上门女婿的想法。
当然,不是现在。十几岁的小孩子,就是想做点什么那也不可能对不。
只是,这个孩子在外人面前仍是不说话。久而久之,村里人以为他是个哑巴,慢慢的就叫他哑巴,金哑巴。
金三胖子觉得不是个事儿,人家只是不说话,没事就叫哑巴,传出去可不得了,思来想去,自己给它取个名字,叫啥呢?他一铁匠,能想出什么有水平的名字呢,凑合着叫,就泥巴吧。
嗯,果然都是“巴”字辈的!
穷人贱名好养活,凑合着也就是一辈子了。就像他大哥叫金一,二哥叫金二,如果有个弟弟,应该就是金四。
铁匠这个行当,除了要打铁,也要烧煤,在那个缺铁的年代,村民想要铁器是需要自己带上废铁或者原材料的,可人家来你这打铁,总不能自己带煤球吧,所以燃料和淬火用的油是必须要铁匠自己解决的事情。
这样每隔一段时间,金三就要往镇子里走一趟。
这个时候他总是挑着两个箩筐,一头载铁器,一头载刀子,等到了镇子里,铁器换成其他东西他再挑回来。如今有了泥巴,他便轻松许多,两副担子总比一副担子好挑一些。
金三装好担子,却单独将一口直刀挂在腰间,此刀重量约莫十斤上下,算得上是重器,这是兵器,民间私自打造兵器历朝历代都是杀头的罪过!
“爹爹,这是什么?”
“哟!”金三吃了一惊,这个孩子今天竟然说话了。“这是刘百长订的步战重剑,给他捎去。”
“百长怎会找你订剑?”
金三大笑:“那是爹爹手艺好啊!”
呵呵。泥巴没有回话,这不是手艺好不好的问题!满清以十三副铠甲起兵,对兵器极为重视,八旗兵的武器一律由专门的作坊生产,民间不得与闻。其中又分两级,“御制”和“院制”,“御制”不消说,乃是皇家专用。而“院制”则是武备院所制兵器,这个作坊原先是随着八旗兵入关的,所制兵器自然也是精良制作,只供满洲八旗使用。
等等,除了满洲八旗,我大清还有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,他们总不能赤手空拳吧?
当然不能!所以除了这两级,还有一种就是工部下属作坊制造的兵器,称为“部制”。清乾隆二十三年,饱受各种炸膛、砂眼、意外断裂折磨的清军终于等来了一道圣旨。由于工部制造的兵器质量极为低劣,价格虚高严重(国企通病),乾隆皇帝将工部下属的兵器制造部门全部裁撤,工匠下岗。这是一道影响深远的旨意,从那个时候起,登记在册的兵勇工资里就多了一份武器材料费。
“满洲旧习,以弓马为要务,所作向皆自制”。——乾隆皇帝原创
这就相当于,国家拉你去当兵,武器弹药你要自己买。稍微有点脑子的都知道,这简直就是取祸之道嘛!但你要知道乾隆不是傻子,人家是“十全老人”,这么做的原因在于,那些工部的无耻公务员生产出来的东西比市场上卖的还要混蛋!自己买的黑市火枪,他好歹还能响不是!
为了节省开支,清廷索性就给每个兵丁25两银子,作为每年的兵器购置费,金三胖子价钱公道质量又好,兵丁们都很喜欢找他打造佩刀。只是这钱却不是很大方,按理说,军刀应以精铁打造,形制轻薄,刀背厚重,既能单手挥砍,也可双手使用,这才算上品。可兵丁们一把刀只给二两银子,连材料费都不够,追问之下,他们告诉金三,只要打出来装装样子就行了,于是便有了这几把面条一般的刀子,又轻又薄,莫说打仗,就是切菜也不能够。
泥巴只知两级制造,却不知还有“自制”这么一手,始料不及,大为惊讶。
果然,金三进城,兵丁们竟都认识他,看着一筐刀剑是喜笑颜开。为了便于识别,刀把上都篆刻使用者的名字,既然兵器都是订制,每个人的爱好又都不一样,自然是五花八门的刀子,就算金三没有篆刻也一定是认得出来的。只是他们现在还不能拿,金三要先把百长的剑送到家里,才回到这边把那些面条刀分给他们,等级秩序那是一定不能乱的。
泥巴看在眼里,心中震惊无以言语。这就是现在挎着几把突击步枪在朝阳区散步,要是没有群众举报才是怪事咧!
“没事,没人会知道的。”金三仿佛看清了他的心思。
其实不是没人知道,而是没人会管,每个人都只顾着自己,当一个毫无意义的看客。金三熟悉的莫过于这种群体的沉默。他们挑着铁器一路从大街走过衙门到百长门前,沿途连个问的人都没有,倒是有熟人跟金三打招呼。
穿过巷子,刘百长的家也就到了。门户不大,须知满清官分九品,最小的武官是把总,这是朝廷正式奉养的兵丁,至于百长,不好意思,根本不入流!房子与寻常殷实住户也没什么太大区别。饶是如此,金三也是没有资格进门的,只能通报仆人将老爷请出来。
泥巴知道,寻常双手挥舞的重剑也就是七八斤,再沉就不好实战应用,而百长这把剑重十余斤,竟超过正常一倍,用起来必然是笨拙不堪。但他没有说话,不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说话。
刘百长听闻金三来到,喜出望外,破例亲自出门来见,抽出宝剑,啧啧有声,看起来真的是非常满意。泥巴十分奇怪,此人身形健硕,步履平稳,一看就是练家子,怎么会不知道刀剑的重量。
只见他命奴仆取出一把佩刀,泥巴一眼便看出,这是金三打的刀,而且是打给兵丁的。
刘百长奋力一挥,咣当一声,佩刀如朽木一分两半。
“好!好刀!金师傅好手艺啊!”
原来如此!可不是好手艺嘛,这剑本就重了几分,如同铁棒,你用铁棒子敲日本刀,日本刀准断!但铁棒比日本刀有价值么?金三这人看上去憨厚老实,骨子里竟有几分精明,泥巴不由刮目相看。
刘百长一高兴,顺手就赏了他二两银子,金三磕头道谢,辞去不提。
金三交付刀剑,又卖出几样铁器,手中的银子是越来越多,除了买入一些家用物品,还剩下五两银子。泥巴心知不妙,这金三眼看养活了老婆孩子,必定要赌。
“娘说了,要教书先生给我改个名字,爹爹莫不是忘了?”
这……
“一个字一两银子呀!孩子,这泥巴挺好的,要不……”
“娘若问起,爹爹如何作答?若答不对,娘不肯做饭?奈何?”
金三无言以对,底层群众向来男多女少,寡妇门前是非多,媳妇若是跑了,这还亏大了。“好!给你二两银子去找李先生!不可乱花!”
泥巴将银子贴身收好,不甘心的离去,现如今,保得住一点是一点。他并不知道李先生取个名字要花这么多钱,不过很快李先生是个什么东西他就知道的一清二楚。
尚未进门,便见一老农在门前哭泣,手握半张状纸,泪眼婆娑。
“先生,再给我写吧。”
“滚!圣人文字,二钱银子一个已是便宜,尔薪资不足也敢求字,自取其辱!”
呵呵,果然是一两银子一个字啊!泥巴怒从心起,快步扶起老农。一个人只因不识字,竟被如此欺负。
“李先生!老人家可怜,你就帮帮他吧。”泥巴喊道。
那李先生八字胡,鹰钩鼻,尖下巴,一看就是尖酸刻薄的面相,只见他鼻孔向上,目中无人,冷道:“有钱继续写,没钱滚蛋!”
“李先生,有钱也是要有命才能花的!”泥巴咬牙切齿道。
“你敢威胁我?!”
“老人家,你就拿这半张状纸去县老爷那告状,必得赏金让你重写一份状纸!”
“哈哈,半张状纸告状,小子你烧糊涂了吧。”
“不是告状,而是告发!”泥巴憨厚的脸上突然露出狰容,“你犯了皇家名讳,依律当斩!”
“胡……胡说!你有什么证据。”
“哈哈,证据就是这半张状纸!你只知道避讳弘历,却不知道历代皇帝庙号谥号也应一并避讳,你状纸中那句,足够杀头了。”
“我……我写了什么?”
“你看,君王圣德,垂拱万民,哎呀呀,爱新觉罗玄烨的庙号可带着圣字,我看你这脑袋顶不久咯。”
李先生听罢,脸色惨白,瘫倒于地。“这……这……这冤枉!”
“你现在知道冤枉,刚才你将老人家赶出家门之时,可想到他也有冤啊!”泥巴横眉怒道。
“老人家,我将这状纸收号,他为你写好状子,不得收取分文,若不肯,我就去高发他!”
老农泪流满面连声道谢。
泥巴这才想起来,这么一番闹腾,名字是取不成了。也好,省去这二两银子,给他吃,还不如喂狗呢。
回家如何交代?
“娃娃。”老农刚才太过兴奋,竟忘了问他姓名。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叫我……金坷垃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