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疾风过岗，伏草连绵。
风有些大，金坷垃把自己挡在上风口，护住点火的徐君梅。只是她也绝少进过厨房，连吹带拨也没能把火点着。
“笑！笑什么笑！”徐君梅娇嗔一声，瞪眼皱眉。
“我笑夫人聪明一世也会被一团灶火困住。”
“话里有话。怨我了吧？”
金坷垃蹭过来抱住美人，宽慰道：“多大点事儿呀，不管你做了什么，我们都一起承担。”
“还说！你跟那个陈公台一样，都是不知变通的货。”
“夫人差矣。这纪律就是用来约束聪明人的，是人就有私心，如果理由正当就可以违纪，日后少不得有心思活络的拿国家的银子赌自己的富贵。我们打仗讲究阵容齐整，阵，勇者不得独进，怯者不得独退。法律也是一样，强者不屈，弱者不恕。规则公平世人才有进取之心，世人皆有进取之心，国家必有进取之心！”
“是是是！那你以后怎么办？”
金坷垃楞了一下：“还真没想过，除了打仗和打铁，我也不会别的。要不以后我就陪你烧火，炼钢不也是烧火么？”
“可我住不惯广州，我想回家。”徐君梅喃喃道。
是啊，毕竟是北方人，广州这个地方太过潮湿，又都说粤语，徐君梅出个门都要带翻译，以前是造反需要，不得不住，现在似乎可以衣锦还乡了。
“好！我们一起回家。我带你去见义父，你带我去见你爹。”金坷垃言罢在火堆上吹了一下，还是没有着起来。“早知道带个会烧火的人来。”
“法王，我会烧火。”
金坷垃猛一回头，却见身后已站着一个人。
“你回来了，仗就打完了吧。”
“是的！岳将军让我来报信。”
金坷垃看君梅脸色未变，便招了招手。
女子冉冉而来，生硬的行了一个福礼：“徐夫人。”
“拙夫常年在军中，多亏你们照顾，不用客套，坐下吧。”
小魔女识趣的坐在徐君梅一边，她本就身材娇小，生产之后日渐丰腴，不再是当初清秀的模样，倒有了些少妇的媚惑感。今日她也不着军装，青色夹袄粉色襦裙，颇有小家碧玉的模样，只是双手一出，妆容也变得不那么协调。她那双粗糙的手上下捣鼓，粉红的腮帮子轻轻一吹，火苗便窜起来了。
“火也生好了，夫人待我做只叫花鸡。”
“法王，你不想听完战报吗？”
金坷垃低头将收拾好的鸡包起来，又顺手裹泥：“说结果吧。”
徐君梅突然抖了一下，纤纤玉手骤然攥住他。
“张艾战败，最后时刻他手下将他绑了，乞降。”
“还好还好。按说安庆是林毛二人在管，怎么会落到岳屠夫手里？”
小魔女说到这里眼神里也有了敬佩之情：“本来我们都以为双方会在安庆对峙下去，等北路大军南下，秦兵自溃。没想到他敢放弃安庆，北上与岳将军决战。”
金坷垃叹了一口气，决死一击啊！可惜我大清从不缺扯后腿的人，你在打仗人家看你笑话，张艾自己又何尝没做过。这就叫永远是环境改变人，人改变不了环境。除非你把天翻过来！在最后的一刻，他做了一个英雄般的选择，可惜我大清已尽是亡国之臣，一人之力又能如何呢？
可以想象，岳屠夫手下除了湖南部队剩余的都是刚刚入伍一年的新兵，两万人对抗陕西兵三万余人，胜负在五五之数。在最后的时候，诡计多端的张艾仍旧尽最大努力拉平了双方的战术兵力差距。但是战争就是战争，他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勇猛之举而发生改变，再勇敢的士兵也只是一颗子弹的价钱。这就是战争的冰冷和残酷之美。
“他人在哪里？”
“他不肯投降，岳将军已将他软禁起来，让您拿个主意。”
“我去吧。”徐君梅听了许久，终于说出久藏心中的话。
金坷垃点头：“也好，战争已经结束了，无谓死更多的人。”
“另外岳将军命我将八百万两银子和利息都押送回来了，他说白莲教只认您一个元帅。”
“胡闹！”金坷垃有些生气，这话不是说给他听的，而是说给议会听的。“告诉他，军队有纪律，国家有法律，我卸任了也能收拾他！”
小魔女顿了一下，继续说：“其实孙先生那边也觉得，如果因为法律而不能挽救士兵的性命，实属本末倒置。他老人家希望法王以大局为重，收回辞呈。”
“孙先生那边我去说。”金坷垃摇摇头，“战争结束了战士就该回家，只有职业强盗才喜欢杀人的日子。其实，我并不喜欢战争，虽然我比较有天赋。”
“我明白了。”小魔女回道。
“其实，你不穿军装不挂短剑的样子，更漂亮。”
“玄薇剑已挂在他的坟前，从此我不再拿剑。”
“好！我没本事让大家都不拿剑，但只要你远离这种日子，我就很开心了。”金坷垃递过去一根竹签，“来先烤个番薯吧。”
“保仔也在找你。”
“哪呢？”
小魔女挥了挥丝帕。
“哥哥！”张保仔老远就呼喊起来。
“龙嫂安。”待两人走近，金坷垃已经认出郑一嫂也在，长幼有序，他应当行礼。
“都好。打扰二位出游了。”
“哪里话，我再烤一只肥鸡就是。”
张保仔取来树杈子，将那只整好的肥鸡抢来挂上，执意代劳。金坷垃也不管，只是任他去做。
“真不打算再干了？”
“已经干完了。”金坷垃回道。
“我觉得还没有。”龙嫂取过一根番薯，丢在火堆边，“两百年了，我们南洋华人是为弃民，从没有过一个国家。”
“现在不是有了吗？你们随时可以回家，海老说他想落叶归根，我已经让谭鸿帮他找到了祖屋，随时可以回来。”
“你知道我不是指这个。”龙嫂又将一根番薯丢进去。“我知道你喜欢岁月静好，不过有些事情该我们做的，还是要做。”
“果然是职业海盗。”
龙嫂不置可否：“明说吧，荷兰人已经战败，如果我们趁现在攻下新加坡，日后南洋就是我们的了。”
“你跟英国人说好了？”
“只要我们保证英国的专属贸易权，他们绝不干涉。”
金坷垃叹了口气：“你是为了报历代华人的血仇，还是为了利益？”
“利益。”龙嫂笑道，“我知道金轮法王不喜欢人说谎。”
“安妮的主意吧？”
“这不重要。”
金坷垃打量着一身华服，浑身金灿灿的郑一嫂，这确实不重要，因为在他们的字典里没有“足够”二字。
“要我怎么做？”
“最好是出兵。”
“这个找议会，我做不了主。”
“就知道！黄埔钢铁厂的大炮，我全要了，友情价！”
“成交！”金坷垃撕下一条烤鸡翅，塞进自己嘴里。
“夫君，你不是不怎么喜欢打仗吗？”徐君梅小声问。
“嘉木说得对，人各有志，我们把满清推翻不就是因为大家都想做自己喜欢的事吗？”
“他真的要烧了自己？”
“对了，忘记告诉大家了。嘉木天师已经决定回归真空家乡。”金坷垃扯起嗓子宣布，“后日就是他回天的日子。大家请务必到场观看。”
“天师什么事想不开啊？”保仔下意识的回了一句。
龙嫂拉了他一下：“天师可真想好了？烧成灰是能吹上天，可没人知道上了天还能不能揉起来呢。”
“天师说，他只是魂归天国，肉体还在凡间。”金坷垃狡黠一笑，“天师是不焚的。”
“什么？”众人惊得口瞪目呆，就连常年在嘉木身边呆过的小魔女都不信。
“天师说过，焚天仪式之后，再无神示，日后若有人招摇撞骗，可一焚以辨真假。”
金坷垃知道他们不会相信，广东人都不会信，但魔术就是要你们相信不可能的事。烤番薯烤鸡都已经过时了，我们大烤活人！
听说嘉木要自焚，广州已经是万人空巷，这些人里面白莲教徒只是少数，大部分人带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，围观这难得一见的盛况。
金坷垃盛装出席，在黄浦江边拜别嘉木。对于这场魔术，除了点火环节，他们已经演练多次。
“别紧张，如果有什么异常赶紧走。”
嘉木点头，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，慢慢的走向最高处，四下白莲教徒来回奔走。既然天师要回天上，谁想要捎点什么话就可以写上了。比如说请无生老母保佑我们全家平安幸福什么的。嘉木是天师，不能爱钱，捎信是免费的，但写字呢总得给点润笔费对吧？信徒无不慷慨解囊，嘉木从台下走到顶部，竟然就筹到了十几万两的巨款。
来往穿梭的侍从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带到台顶钉在柴火上，嘉木莲花台下竟然雪白一片。
“点火吧。”眼看一切就绪，时候也不早了，如果入夜前大火不熄灭，嘉木往江边逃的时候怕出意外。
不过金坷垃的计算有些出入，虽然他已经将几千斤火油倒在柴火上，但柴堆点燃之后，火并没有想预计的那样快速燃开。毕竟白莲图案是中空的，大火沿着柴堆烧，并不能很快烧到中间，只有当火势继续蔓延才能凭着中央火焰形成的剧烈旋风将火势扩大。不过那个时候，中央区域的温度足以冶炼铁水，那一圈又一圈的水池迅速变成沸腾的坩埚。
“都是用高炉的材料做的，应该不会有事。”金坷垃口中念念有词。他倒是担心大火烧干了水，这样通道温度升高，嘉木可能爬不上来。
这一切都只能等稍后分晓，在火油助燃之下，大火迅速将外围木柴烧成焦炭，然后向中心蔓延。这个时候烟雾完全遮盖视野，嘉木应该已经脱离，钻到地下了。在计算时，金坷垃就认为应当用猛火，尽快烧完，这样才有足够的时间冷却中央通道，否则外面都冷了，嘉木憋在隐蔽所上不来，这就容易穿帮。好在已经是深秋，广州风大，火借风势，甚至燃起了龙卷，红色白色黑色的火灰尘嚣直上，还真的像是通向天国的旋梯。
“天师归去啦！”台下有人跪拜喊道。
无论是白莲教徒还是一般市民，纷纷下跪，金坷垃惊讶于封建迷信的威力，他自己站在那主持反倒成了不跪的少数派。强烈的火焰风暴产生对流，也许还影响了天气，在大火燃烧数小时后，空中乌云密布，竟是要下雨了！看到如此异象，就连那些信仰上帝的外国传教士也惊得口瞪目呆。
晌午时分，天降大雨，蒸汽骤然腾起，就像仙境一般。
金坷垃未等火熄，便带着人挑开火堆，一路冒着蒸汽往里边走。
“你们在这等着，我去恭候天师。”
“法王，天师还在吗？”
“一定在的。”
金坷垃撇开众人，独自跨越水沟，外层竟已经烧干了，里面竟还有一些水。核心温度没有超过100摄氏度，太好了！不过莲花台倒是已经化为灰烬，焦黑的残骸把水染得全黑。金坷垃伸出手背，钢盖并不太热，顺手也就推开了。
“不知怎么的，这盖子就打不开。”嘉木满身大汗道。
金坷垃自拍脑袋，悔道：“是我的错！热胀冷缩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就没想到呢！”
“还好来得及时，不然非把我蒸死不可。”
“你怎么穿着衣服？”
嘉木大怒：“不穿衣服脱光了吗！”
“你被大火烧过，怎么能有衣服呢，快脱了！我给你抹上烟灰。”金坷垃将他拉出来，不由分说扒光了衣服丢进洞里，又抹上烟灰，这才放心了一点。
他又招来几个人，众人拜倒在地，把乌漆墨黑的嘉木抬下高台。民众完全沸腾了，他们就像看见神一样，伏倒在地。在这一刻，白莲教的声望达到了顶峰，却也是幻灭的瞬间。从此以后，世上再无先知。
“自然，也没有金轮法王的名号。”
在徐君梅的帮助下，金坷垃脱下法袍，丢进火炉。
“我骗过很多人，但这一次，是最成功的。”
徐君梅笑笑，没有回话。
“不信？”
“不如你开一间学校吧，就教人怎么骗人。”
“不！我要开一间学校教人怎么炼钢。我想明白了，脑子清楚的人越多，我就越不需要天天糊弄他们这么累。也许这才是新世界中最应该养大的那根苗。”
“钱呢？”
“没有！”
“法王，有人找你。”门外高喊。
“改口！白莲教已经解散了！”金坷垃披上睡衣，没好气的开一条缝，“什么事半夜跑来？”
“这是国会的公文。”
“我已经引咎辞职了，还给公文，这帮子想干嘛？”金坷垃一把扯过文件，“任命？”
“是的，牛将军在外面等着呢。”
“怎么了？”徐君梅亵衣未除，悄悄贴上来。
“这帮子……”
“嗯？”
“没什么。”金坷垃苦笑着摇头。“张艾是对的，能力越大，责任越大。为所有人，重披战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