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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3年的春风还没吹到玉泉营,天地间先刮起了沙暴。
白老师紧紧攥住麦苗的手,生怕一松开,这个刚满十八岁的姑娘就会被狂风卷走。
大巴车在戈壁滩上艰难前行,车窗被沙粒打得噼啪作响,像是无数细小的子弹。
“师傅,还有多远?”白老师大声问道。
司机头也不回:“早着呢!这鬼地方,进去容易出来难!”
麦苗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,努力向外张望。
“麦苗,你看!”白老师突然指向远处。
沙幕中,隐约可见几排低矮的砖房,房前竖着一块斑驳的木牌??“玉泉营经济开发区接待处”。
牌子旁边,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奋力固定被风吹翻的棚布。
“得福哥!”麦苗脱口而出。
车还没停稳,她就拎着行李冲了下去。
狂风立刻灌了满嘴沙子,呛得她直咳嗽。
“麦苗?白老师?”马得福惊讶地跑过来,一把抓住麦苗的胳膊,“快进屋!沙暴要来了!”
接待处是用预制板搭成的简易房,十几号人挤在里面,空气浑浊不堪。
马得福给白老师和麦苗各倒了杯热水,水面上很快浮起一层细沙。
“得福,你黑了,也壮了。”白老师打量着曾经的学生。
欣慰地发现那个文弱的农校生如今皮肤黝黑,手掌粗糙,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清澈如初。
马得福不好意思地搓着手:“天天跑工地,晒的。”
他转向麦苗,“你们怎么来了?”
“县里调我爸爸来当校长。”麦苗轻声说,眼睛却不住地往门外瞟,“得宝.....他还好吗?”
马得福笑了:“好着呢!在砖窑干活,听说你们要来,昨晚兴奋得睡不着觉。”
正说着,外面传来一阵骚动。
马得福脸色一变,抓起挂在墙上的喇叭就冲了出去。
白老师和麦苗跟出去一看,顿时惊呆了......
十几辆满载家当的驴车,板车排成长龙,新来的移民们正在狂风中艰难前行。
“乡亲们!把车围成一圈!人躲在中间!”马得福声嘶力竭地喊着,冲进沙暴中帮忙拉车。
麦苗要跟上去,被白老师一把拉住:“别添乱!去帮妇女孩子!”
接下来的半小时如同噩梦。
沙粒像刀子一样割着脸,人们喊着号子把板车首尾相连,围成一个临时避风所。
马得福的外套被风吹得鼓如船帆,他索性脱下来包住一个哭闹的婴儿。
当最后一辆车就位时,沙暴也达到了顶峰。
天昏地暗间,麦苗看见马得福跪在地上,用身体护着几位老人。
他的白衬衫在狂风中猎猎作响,像一面不屈的旗帜。
沙暴过去后,所有人都成了“土人”。
马得福抖落满头黄沙,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五户。
“追不回来了。”他苦笑着对白老师说,“每次沙暴后都有人跑回老家。他们宁愿回去挨饿,也不愿在这吃沙子。”
白老师望着那几道远去的身影,叹了口气:“安土重迁啊......”
剩下的移民跟着马得福向金滩村进发。
路上,麦苗悄悄问:“得福哥,这里真能变好吗?”
马得福指向远处几棵倔强的小树苗:“看,那是去年栽的。只要活过三个年头,就能扎下根。”
他顿了顿,“人也是一样。”
太阳西斜时,他们终于看到了金滩村......
几十座砖瓦结构的房子规律的散落在荒漠中,突然让这些新移民有了一些安全感。
村口,几个年轻人正翘首以盼。
“麦苗!”一个瘦高的身影飞奔而来。
麦苗的心猛地跳了一下。
三年不见,马得宝长高了一大截,肩膀宽了,脸上还带着砖窑特有的红晕。
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油纸包,宝贝似的递过来:“给,县里买的。”
油纸包里是两张油饼,已经有些凉了,但麦苗咬了一口,觉得比什么都香。
她注意到得宝的手指上全是茧子和伤疤,鼻子突然一酸。
“傻站着干啥?回家!”马得宝自然地接过她的行李,两人肩并肩走向村子。
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最后融在了一起。
村支部里,马喊水正和李大有吵得面红耳赤。
“水渠里的水根本不够!我家的麦子都快旱死了!”李大有拍着桌子。
马喊水不甘示弱:“就你家急?全村五十九户,哪家不是靠那点水活着?”
“五十九户………………”李大有突然冷笑,“差一户就能通电,你这个代理主任是干什么吃的?”
这句话戳中了马喊水的痛处。
通电需要六十户,这是铁打的规矩。
为了凑数,他连尕娃这种半大小子都单独立户,可还是差一户。
“吵什么吵!”马得福推门进来,“白老师来了!”
马喊水立刻换了副笑脸迎上去:“白校长!可把您盼来了!学校就等着您主持大局呢!”
白老师环顾四周:“学校在哪?”
马喊水的笑容僵在脸上:“这个......暂时借用村委会的房子......”
“既然都已经为村民盖了住房,为什么不盖学校?”
“哼!还不是苏宁!升官去做了扶贫办的副主任,然后把屁股留给了得福来擦。”
“......
当晚,马得福蹲在村口的大石头上,一根接一根地抽烟。
远处,张树成的自行车晃晃悠悠地驶来,车把上挂着的公文包显得异常沉重。
“怎么样?”马得福跳下石头。
张树成摇摇头:“陈所长死活不松口。六十户,少一户都不行。”
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,“不过我把工作证押那儿了,答应三天内凑齐第六十户。”
马得福苦笑:“上哪去?总不能把羊也算一户......”
正发愁,远处突然传来女人的哭喊声:“救命啊!我家秀儿烧得说胡话了!”
两人飞奔过去,只见秀儿娘抱着五岁的女儿跪在院子里。
孩子小脸通红,呼吸急促。
张树成摸了摸额头,连连摇头:“不行,得送县医院!”
“这大晚上的,哪来的车?”有人问。
马得福一咬牙:“我去借!”
说完就要往外跑。
“等等!”白老师拦住他,“先试试土办法。”
他转向秀儿娘,“有酒吗?”
一番忙碌后,孩子的高烧暂时稳住了。
白老师用酒精给孩子擦身,马得福则蹲在院里,盯着地上的一滩水渍发呆……………
那是刚才擦拭时洒落的,在这干旱之地,水比油还珍贵。
“得福。”张树成拍拍他的肩,“我去趟供电所,再求求陈所长。
“我跟你一起去。”
月光下,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向镇上走去。
路过砖窑时,马得福看到弟弟和麦苗坐在土堆上,头靠着头数星星。
年轻的笑声飘过来,让他心头一暖。
“张主任,”马得福突然说,“要是永远凑不齐六十户,咱村就永远不通电了吗?”
张树成没有立即回答。
远处,一台柴油发电机突突地响着,那是开发区管委会唯一的电力来源。
“制度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”良久,张树成才开口,“实在不行.......我还有个办法。”
变电所门前的梧桐树下,马得福已经坐了三天。
第一天,他还能保持干部体面,时不时整理一下皱巴巴的中山装。
第二天,嘴唇开始干裂,他用搪瓷缸接雨水喝。
到了第三天,雨水停了,他的眼白爬满血丝,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红网。
“马干部,回去吧。”门卫老赵看不下去了,“陈所长真去县里开会了。”
马得福摇摇头,从兜里掏出半块干馍,机械地咀嚼着。
馍渣掉在地上,立刻被几只麻雀争抢一空。
第四天凌晨,变电所的铁门终于开了一条缝。
陈所长穿着睡衣走出来,踢了踢蜷缩在墙角的马得福:“进来吧。”
办公室里的挂钟指向三点二十分。
陈所长倒了杯热水推过去:“你小子属驴的?这么犟!”
马得福双手捧住杯子,温暖从指尖蔓延到心口。
他咧开干裂的嘴唇笑了笑:“陈叔,就差一户......”
“我知道!”陈所长烦躁地踱步,“可规矩就是规矩!今天给你破例,明天别的村也来闹,我这工作还干不干了?”
马得福从怀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纸:“这是五十九户村民的联名信,按了手印的。”
最下面一张纸上密密麻麻写满名字,有些字迹歪歪扭扭,显然是村民自己写的。
陈所长扫了一眼,突然顿住......
陈所长抹了把脸,抓起电话:“喂,老刘?是我......金滩村那个事,我签字!责任我担!”
挂掉电话,他红着眼睛瞪向马得福:“满意了?滚吧!”
马得福想道谢,却被陈所长推出门外。
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,晨风带着戈壁滩特有的?冽。
他深吸一口气,突然眼前一黑,栽倒在台阶上。
朦胧中,他听见陈所长气急败坏的喊声:“医务室!快!”
当马得福再次醒来时,发现自己躺在村卫生所的木板床上。
窗外传来嘈杂的人声,间或夹杂着欢呼。
他想坐起来,却被一双粗糙的大手按了回去。
“躺着!”马喊水黑着脸,“逞能逞够了?”
马得福这才注意到父亲眼下的青黑:“爹,你一直在这?”
“三天了。”马喊水倒了碗草药汤,“你昏睡这三天,陈所长带人来装了变压器。”
他顿了顿,“电通了。”
马得福猛地坐起身,不顾头晕目眩冲向窗口。
夕阳下的金滩村,电线杆像一排刚栽下的白杨,笔直地伸向远方。
几个电工正在调试变压器,村民们围在旁边,脸上洋溢着罕见的笑容。
“李大家的电视能收三个台了。”马喊水站在儿子身后,语气复杂,“昨晚全村人都挤在他家看《渴望》。
马得福咧开嘴笑了,却牵动干裂的嘴唇,渗出血丝。
马喊水叹了口气,从兜里掏出一封信:“张主任从县里捎来的。”
信是林局长写的,批准了金滩村的临时通电申请,但要求“尽快补足六十户标准”。
?信附着一份名单......
县里即将组织劳务输出,首批二十个名额给金滩村。
“劳务输出?”马得福皱眉。
“去福建打工。”马喊水解释道,“张主任争取的,说是......闽宁协作。”
马得福若有所思。
他想起弟弟得宝,想起村里那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。
或许,这是一条新路?
供水站,正在发生着争吵。
只见李大有正揪着水管员的衣领怒吼:“昨天还五毛一方,今天就八毛?你们喝人血呢!”
水管员也不甘示弱:“黄河水限量了!爱要不要!”
眼看要打起来,马喊水一个箭步冲上去分开两人:“干什么!通电的好日子,非要见血是不是?”
“马主任!”李大有红着眼睛,“您给评评理!麦苗刚抽穗就涨价,这不是要人命吗?”
马得福看着父亲左右为难的样子,突然做了个决定。
他悄悄来到供水站办公室,抓起桌上的电话,拨通了那个许久未联系的号码。
“喂,扶贫办吗?我找苏宁。”
半小时后,一辆吉普车卷着尘土驶入金滩村。
车门打开,先下来的是一双锃亮的皮鞋,然后是笔挺的西裤。
村民们渐渐安静下来,看着这个与黄土地格格不入的年轻人。
“苏宁?”马得福有些不确定地喊道。
三年不见,苏宁的变化大得惊人。
他摘下墨镜,露出熟悉的笑容:“得福,好久不见。”
两人握手的一刻,马得福感觉到对方掌心的茧子......
这个西装革履的扶贫办副主任,并没有养尊处优。
“听说你们缺水缺电?”苏宁直奔主题。
“电的问题已经解决了!但是水站不愿意供水。”
“水花餐饮可以拿出一笔钱替你们结清往年的欠款。”
这句话像一颗炸弹,在人群中掀起轩然大波。
李大有第一个跳出来:“你有什么条件?”
苏宁笑了笑,“算是回馈乡里。”
他转向马得福,“不过确实有个条件??村里得组织劳务队,去我们在银川的食品厂工作。”
马得福还没回答,马喊水先冷笑起来:“哼!黄鼠狼给鸡拜年。你苏大少爷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?”
“爹!”马得福拽了父亲的袖子。
苏宁不以为忤:“喊水叔,您还记得七九年大旱吗?全村人轮流守一口井,每家每天只给半桶水。”
马喊水愣住了。
那场持续了八个月的旱灾,是涌泉村人共同的伤痛。
“我记得您把我爹骂得狗血淋头,说他砖窑浪费水。”苏宁继续道,“可您不知道,那口井就是他用卖砖的钱打的。”
马喊水的表情变了。
他张了张嘴,最终什么也没说,转身走向人群外围。
当晚的村民大会上,苏宁用投影仪展示了水花餐饮的扶贫计划:深井工程、光伏电站、劳务输出......
每一项都配有详细的图纸和数据。
村民们看得目瞪口呆,他们从未想过,那些困扰多年的问题,竟能这样一一解决。
“食品厂包吃住,月薪一百二,熟练工能到两百。”苏宁的话引起一阵骚动,“愿意去的,明天到村委会报名。”
散会后,马得福送苏宁去村口。
月色如水,两个曾经的对手并肩而行,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。
“为什么帮我们?”马得福终于问出心中的疑惑。
苏宁停下脚步:“我也是涌泉村的一员。”
马得福一怔。
脑海里不由得想起1989年的夏天,十几个热血青年在毕业季的国旗下宣誓:“扎根农村,服务农民......”
“马得福,我也想帮助西海固攻坚脱贫。”苏宁轻声说,“只是换了个方式实现而已。”
吉普车远去后,马得福在村口的大石头上坐了很久。
远处,金滩村第一次亮起了电灯,像荒漠中突然绽放的星火。
与此同时,学校宿舍里,麦苗正对着一盏崭新的台灯发呆。
灯是马得宝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,此刻映照着她手中的两份文件????福建制衣厂的招工聘书,和水花餐饮的招工简章。
“想好了吗?”白老师推门进来,手里端着两碗面条。
麦苗咬着嘴唇:“爸,我......”
“不管你选什么,爸都支持你。”白老师把面放在桌上,“能进入水花食品厂确实很好,但外面的世界......也确实很精彩。”
麦苗望向窗外。
月光下,马得宝正在操场上练习广播体操......
那是他为通过食品厂体检做的准备,动作笨拙又认真。
第二天清晨,马得福被一阵喧闹声吵醒。
他揉着眼睛走出村委会,看见李大有带着几个村民围在公告栏前。
“出什么事了?”他挤进去问。
李大有指着新贴的通知,结结巴巴地说:“这、这....……”
公告栏上贴着两份文件:一是县里劳务输出的名单,马得宝、水旺、尕娃等二十个年轻人赫然在列;二是水花餐饮的招工启事,专门面向妇女,麦苗的名字排在第一个。
马得福正惊讶,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。
他回头,看见父亲提着行李走来。
“爹?您这是…….……”
“得宝确实应该出去见见世面了。”
马得福鼻子一酸。
父亲今年五十三了,要还不好,自然是不舍得得宝出去打工……………
“哭啥?”马喊水拍了拍儿子肩膀,“你弟弟能出去见世面可是大好事。”
太阳完全升起时,金滩村迎来了历史性的一刻??终于成功通电了。
随着电闸合上,村委会的灯泡亮了起来,紧接着是学校、卫生所、各家各户......
马得福站在变压器旁,看着欢呼的人群,突然眼前一黑。
多日积累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,他靠着水泥杆缓缓滑坐在地,手中还攥着未完成的《金滩村三年发展规划》。
在陷入沉睡前的最后一刻,他仿佛看到远处的山梁上,一排排树苗正在抽枝发芽。
而在更远的地方,一列火车正鸣笛启程,载着弟弟得宝和村里的年轻人,驶向未知的远方。
1993年,玉泉营的风依然裹挟着沙粒,但已经有人开始种植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