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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百岗之战后第六日，京城。
晨曦若锦，春寒隐隐透心凉。强风吹拂枯树，小小绿芽，风中摇曳，就像要被甩出去一样。树下凉亭，温酒牛肉，两人举杯共饮。
“昨晚我做了个噩梦。”白衣男子说道。
“我刚回来的时候也天天做噩梦。”
“我梦见。”男子自顾自地说，“我梦见阿桂老叔败了。”
“别胡思乱想了。”福康安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喜气，但瞬间又消失了，“他老人家是大清第一勇士，再说了，梦和实际是反着的。”
“哥，你真的相信我是被善意的乡民搭救吗？”
福康安皱了眉头：“贤弟，我福康安说是，谁敢说不是！”
“真的不是。”
“不是也是！你亲哥是和珅，你大哥是我！我们的话皇上最信！不是为了我，你也不会落白莲教手里，这事儿就这么地了！记住，就是！”
和林摇摇头：“我不是想说这个，我是说，我昨天的梦太真切了，就好像真的一样。”
“那你说出来吧，说出来会好一点。”福康安闷了一口酒，“梦到什么了？”
“我好像……梦到了那个女人。”
“救你的那个？”福康安问。
“要杀你的那个。”和琳摇摇头继续说，“我梦见她纵马追杀……”
漫漫黄沙，孤影征途。白莲教骑兵尽是些匪徒，那年月平民百姓自然不会去学骑马，会这门手艺的不是有钱人那就是江湖人士。江湖很大，银子却不多，侠客们行侠仗义，有时候难免要收点佣金，做些土匪的勾当。白莲教里边能当上骑兵的，土匪强盗占百分之九十九，虽然说天然比良民强横了一些，但纪律性太差，小魔女带着三百人出去，不追两里，这伙亡命之徒便跑散了。
这不怪他们，因为清军也是放羊一样满地乱跑。骑兵是一个浪漫的兵种，尤其是东方骑兵对战，互相冲杀比拼刀法枪术之外，弓箭对射也是少不了的套路。因此，金坷垃并没有希望他们能取得多少战果，不过是让他们把清军骑兵赶得远一点罢了。但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，这支骑兵对阿桂的意义极为重要，他选择亲自去收拢这些散兵游勇。当时的右翼战场一片混乱，清军骑兵有的逃跑，有的试图返回战场，沙场变成了巨大的跑马场，青灰色盔甲的是清军，铠甲五花八门头盔上缠着白布条的是白莲教骑兵。他们或是进行追逐游戏，或是捉对厮杀。你想想，这么混乱的场面，阿桂怎么可能用二三十个亲兵短时间内召集溃兵呢？还是漫长乱跑的溃散骑兵。
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亲兵卫队四处冲杀，消灭所能看到的每一个白莲教骑兵。事实上，缺乏纪律的亲兵门很快也跑散了，变成了大规模无组织乱斗。就像中世纪的骑士战争一样，骑士们凭借个人武艺在战场上捉对厮杀，或是小队作战。
意外就这样发生了。
互相捉对厮杀是军人和江湖人士的共识，所以战场上都是对冲。但在那个地方，有一个人不是江湖人士，也不是官兵。一众青灰色盔甲当中，有一个人的盔甲是正蓝色的。小魔女拔起一杆插在地上的马槊，槊与矛，其实就是长度的区别，丈八以上为槊，以下为矛。白莲教骑兵有矛无槊，这根马槊必定是清兵的。这玩意儿枪杆粗要一寸，以根粗腰硬为合格，相当的有分量。小魔女剑法如电，力量却不是专长，要拿着这种重型骑兵武器作战是很吃力的，而现在不得不这么做。那个蓝甲人身边有两三个亲兵，用剑是肯定刺不到的，魔女双手持槊，催马自背后杀来。
还在观察形势的阿桂只觉背后劲风忽至，若是当年，他凭空躲过一枪也未可知，可阿桂年已七旬，哪里躲得过这闪电般的一枪。小魔女长枪突刺的瞬间，虚握的双手脱开，阿桂如同没有重量的纸片一般，连人带槊飞下马去。一切发生得太快，亲兵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，回过神来的时候，阿桂已经落马。
福康安很自信的安慰和琳，这是不可能的。就算发生点什么意外，现在咱两已经是富贵闲人，管也管不着，不如喝酒。二人正喝着，忽然门外跑进一家奴，跪下便说：“爷，胡公公来传旨，皇上要见您。”
福康安苦笑：“这皇上见我如同见瘟神，你没听错吧？是不是要见福长安？”
“没错，爷！就是见您啊！”
和琳拱手道：“既然皇上召见，要不今天就到这儿吧。”
“难得兄弟有机会喝口酒。”福康安小声道，“要你的时候把你当宝，哪天不要了当狗踹。”
“回胡公公话，我这就沐浴更衣。”
福康安想到可能是战局恶化，但没想到会是这样。败军之将嘛，总要找点借口，哪怕嘴上不说，身体还是很老实的。和琳梦见阿桂兵败他都高兴不是。但他不想事情变得不可收拾，你想啊，他幸灾乐祸是建立在大清还在的基础上，大清要完了，他就真的不高兴了。
这上书房一见皇帝，福康安发现，事情已经不可收拾。金轮法王的白莲教大军直扑商丘，守将不战而逃，临走前将城池付之一炬。此人犯下了两件不可饶恕的罪行，一件是弃城而逃，另一件是把整座城都给烧了。大清虽然实际上臭不要脸，但表面上还是爱民如子的，这么一烧等于告诉天下，我大清视民如草芥嘛！更糟糕的是，不止是商丘，附近的虞城、永城、鹿邑县、拓城也统统跑了个干净，如今在那里做主的不是官老爷，而是五颜六色的土匪。城头变幻大王旗，一时间群魔乱舞，整个河南乃至周边省份都给乱套了。
福康安一想不对劲啊！白莲教是去打商丘，那个地方是清军后勤基地，打下来有粮食有火药，旁边的州县啥都没有，金轮法王这揍性也决不会跟他们为难，他跑什么？
乾隆说出了一句痛心疾首的话：“见贼而逃者为上勇，望风而逃者为中勇，误听而逃者为下勇。”
得！虞城、永城、鹿邑县、拓城那些个，估计就是“下勇”！都想多活几年为皇上分忧（分钱），可以理解！但我大清并不是没有不能打的队伍。乾隆当朝五十年，几乎年年用兵，打完准噶尔打回疆，打完回疆打缅甸，锻炼出一批能打的队伍和能打的将领。事实证明，给白莲教造成麻烦的就是这些在边境战争中锻炼过的部队，阿桂手下三镇兵马是整个战区里唯一敢于和白莲教野战的绿营兵。在此之前，敢于和白莲教硬碰硬的还有常年在伏牛山剿匪的董承。
但这种依赖环境养成的军队有一个麻烦，不能输，输一次就怂了。福康安自己也知道，手下最能打的三千八旗兵一战全灭，现在就算让他去打仗，他也无人可用。兵是要慢慢练的，照现在这个进度，练上三年估计能练出一支能打的队伍。三年？白莲教都打到京城来了吧。
福康安说出了自己的要求，如果要我去平定白莲教，有一个条件：主守而后战。反正就死守不出头，你攻进来我就认了，攻不进来你爱谁谁。而且还不出援兵，避免遭到伏击。白莲教的人走了，好，我就出去再修一座城堡，这样慢慢的挤压，大概修个几年，应该可以平定。
乾隆摇摇头：“五年太久，阿桂有一策，爱卿以为如何？”
福康安略微惊讶，阿桂不是死了吗？对了，皇帝可没这么说，那是和琳说的。
“阿桂临终前将此书托人带回，他说，若要速平白莲匪教，可掘开黄河，再用兵死守，定能将匪贼困死饿死。”
福康安差点没站稳，掘开黄河？！你疯了吗！即便是福康安这样不把任命当回事的人，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浑身一颤。在生死关头，福康安是拿人命不当命，是把祁县百姓当肉盾，但那只是一个县，现在是整个河南！纵横数省的黄泛区，几千万黎民，大水所过之处，寸草不留，片瓦不存。
“阿桂说，若黄河决口，河南即便寸草不生也是朕的河南。若不决口，百姓从贼，河南便是人间仙境也不再是朕的江山。”
“那皇上的意思是？”
“为了祖宗江山社稷，何惜一个河南！”乾隆斩钉截铁的说道。
福康安敢答应吗？才不敢啊！几千万人啊！就是几千万只老鼠都能臭一条街，这是要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。再说了，这件事做下来必然民怨沸腾，如果乾隆稍起文过饰非之心，那谁要掉脑袋？这个替罪羊是毋庸置疑的。要不怎么说福康安这个人除了比较帅，还比较滑呢。
“皇上，此事关系重大，还是交军机处议定为好。”
军机处议定，那可就不是皇上或者谁负责了，他福康安是执行的，决策的人是和珅、王杰等一大票内阁大臣。如果以后乾隆文过饰非，和珅肯定没事，王杰死不死那可是难说。
“好吧。”乾隆有气无力的说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