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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锭银子，从男人粗糙的手中滑到箱子里，还带着刚刚体温，颜色鲜亮，不输官银。同样洁白的盐一袋接一袋的摞起来，交易就这样完成了。穿着绸缎长衫的男人拱拱手，做了个请的动作。那一身短衣的健壮男人心领神会，抱着那箱银子便回了船上，船身轻而且浮，遍插青龙牙旗。
再过一段日子就该下雪了，如果运河结冰，那么什么都运不上来。白莲教当年闹运河，把青帮都给得罪了遍，同时也把运河都堵了，本来就糟糕的运输状况现在变得更难以维持。
摇摇晃晃的马车里，一只手掀起窗帘，主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幕。
“老爷，怎么不走了？”看马车停下，一个中年人翻身下马，疾步跑到马车前边。只是一眼，师爷便知道了。“老爷，这是青帮在走货，这事儿不贵咱管。”
“光天化日，勾结官府，走私盐，还用的是盐道衙门的盐引，这哪里还有王法！”
“算了吧老爷，天下之大，咱管不了这么多。”
官员合上窗帘，叹道：“走吧。进了京城要先拜会老师。”
马车吱吱呀呀的继续前进，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。张艾收回自己的手，他已经有点习惯这种场景和自己的无能为力。就像他静静地坐在恩师候客厅中，等待着答谢一样。
现在的董诰春风得意！他进了军机处，和王杰一起办公。这两个人都是和珅非常讨厌的，但讨厌归讨厌，国家到了风雨飘摇的时候总要有人出来堵窟窿，你和珅干不了这事儿。台湾之乱充分暴露了和珅那帮子的水准，三次增援都是和珅那一党的人带兵，三次溃败。福建总督常青亲自带兵，败得一塌糊涂，困守澎湖，进不能胜，退要杀头。恒瑞、蓝元枚等满族将领轮番上阵，还是不得胜。无奈，乾隆又调广西、贵州、两湖等地绿营增援，这才有了台湾都快丢了福康安才带兵平叛的事情。
在这件事上，和珅没有直接责任，但人是你举荐的，乾隆心里怎么想是再明白不过的了。董诰就这么进了军机处，王董两人一起手牵着手，斗争进入新的阶段。张艾就是消息再不灵通也不会连这个也不知道，所以他理所当然的认为，正是恩师进入军机处，才把自己这个成绩优秀的学生提拔了。虽然连苍蝇都没往上边送一只，但老师那边总不能空着手吧？偏偏这个董老夫子又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。
张艾无法，只得将那万民伞带了去。其实万民伞不算什么稀罕事儿，大清的地方官离任的时候都会有乡绅送这种拍马屁的东西，一般是一家一顶。但是张艾离任的时候只有一顶，乡绅们根本没有送。当地百姓将自己穿的衣服剪下一条，缝在伞上，稍微识字的还把姓名缝在布条上。可想而知，这把伞密密麻麻全是布条，跟叫花子身上的破烂衣服一样。整个大清的官场估计也没谁要这种乞丐版的万民伞。
董诰他要！董老夫子一见着这花花绿绿的粗布条，眼泪哗啦就下来了。
“学生为官一任，两袖清风，不曾取半分民脂民膏，唯有一顶万民伞带与恩师。”
“好好！好啊！”董诰抚摸着粗布条子，就像看到背后一张张笑脸。
中国百姓都有清官情节，官员自己也有。就像种地的农夫一样，总想着天上下雨，风调雨顺，拜龙王拜菩萨，就是不肯拜自己。他们会一直等待那个清官来给自己幸福，直到等得油尽灯枯，才会哀叹命运不济。
“孺子可教也！不枉老夫一番心血，一番心血呀！”
“十里百姓夹道相送，学生还因此耽误了几日。险些误了点卯，辜负老师一片心意。”
董老夫子连连摇头：“不可胡说！老夫与你有师生之宜，此事老夫岂能不避嫌呢。乃是皇上看到你的绩考，这才钦点入京的！”
张艾一听说是乾隆钦点，激动地向着皇城方向连连磕头。
董老夫子扶他起来，慢慢解释：“这官场里，唯财不唯能早已是根深蒂固，那和珅以前把持工部，贪得一塌糊涂，为师是除之难尽。如今朝廷四处用兵，入不敷出，皇上钦点你去武选司便是要把住用人这一关，为我大清选贤任能啊！”
“学生定不负皇恩！”
张艾突然觉得，这个世界不是一片污秽，皇上还是分得清忠奸的，这个世界是有救的！兵部武选司全称兵部武选清吏司，看名字就知道这个“武选”其实是选武，掌考武官的品级、选授、升调、功赏之事，考查各地之险要，分别建置营汛；管理少数民族聚居的土司武官承袭、封赠等事。要知道，只要是负责考核升迁的部门，没有哪个不是富得流油的！江湖人称四大肥差，闻名遐迩，万众所向。这四大部门分别是：吏部文选司、吏部考功司、兵部武选司、兵部武库司。武选司的负责人通常就是兵部左右侍郎中的一个，正三品，负责协调下属工作，同时对兵部尚书负责。兵部尚书是谁呢？就是在福建出差的福康安。侍郎下边就是武选司真正的头头——郎中令。这郎中不是看病的，是看人的，一般正五品。满人三个，汉人一个，蒙人一个，这些人负责坐办公室。你想想，如果这个机关就是这样设置，那基本就是个被蒙骗的单位，才五个人？负责天下几十万兵马将领的考绩，你开玩笑呢！所以郎中下边还有实际办事的官员，相当于督察的性质，你杀了多少人，仗打得怎么样，我得现场监管对吧？经常被派出去核对军功的那批倒霉蛋就是干这个的，张艾光荣的成为了其中一员。相对于实放七品县令，这个六品官权力大的出奇。只要这个人有心找你麻烦，别说升官发财了，能不被军法处置就不错了！
所以啊，只要武选司的人往下边一放，是龙你得盘着，是虎你得趴着。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，一个小官可以拿住二品、三品大员的辫子，你想想他得收多少贿赂？兵部那帮子，福康安的麻烦他不敢找，其他的封疆大吏都是盘中餐！海兰察河南征战，两个司你是一定要走的，武库司报销，武选司报功，一个司就要扒你一万两银子，别嫌贵，还不打折！如果报得特别多，比如说河南白莲教比较能打，军费拨下去一二千万两银子，你海兰察有那么一百万两要报销，那对不起这笔钱要按比例收，总共百分之八的手续费。如果海兰察不贪污，那么他一定付不起这笔买路钱。阎王好过小鬼难缠，海兰察见福康安那基本上要矮半截，虽然能力上海兰察要高他一个档次。
张艾能进到这么一个部门，简直就是祖坟上火山爆发呀！就算他不主动勒索，每年进京办事的武官给的冰敬碳敬什么的，吃穿十几年不成问题。也难怪董老夫子认为这一定是皇上安插的，是乾隆讨厌和珅的信号。不怪董诰这么想，和珅那帮子，干得是非常过分。武选司逼着下边的武将捞钱，那么这些大老粗不是抢劫百姓杀良冒功，那就是吃空饷贪污军备银子，不贪就没法对付上边的考察。阿桂就是又贪又能打的典型代表，而且名声还很好。这说明什么呢？只要你有本事，贪一点大家还是服气的，你要是又贪又没本事，那军心就彻底散了。
那，朕就派些能干的人过去监督，这样总能提拔些人才吧？
不过董诰也明白，不负皇恩绝不是那么容易的！张艾到了武选司就相当于和所有人为敌！就算王杰可以让御史们支持他，但日常工作被穿小鞋是绝少不了的。每天生活在同事的揶揄中，到处是鄙视的目光，冰冷的言语，上司会给你无法完成的任务，会吹毛求疵的审批你的工作。皇上看的不错，只有张艾这种一身正气，工作一丝不苟的人才能结结实实的在兵部这个地方扎进去一根钉子！
就在张艾租好了房子，骑着一头驴子，准备顶着巨大的压力的时候，事情却变得有点不大一样。
同事们相当客气！顶头上司的郎中、员外郎等等都不像是要整他的样子，反而笑容满面。大家拱拱手打个招呼，寒暄寒暄，然后就是说说自己的考试成绩。官场上考试成绩是非常重要的，有时候官的大小品级一样，但你考试成绩不好，那对不起，靠边站！
考试成绩……张艾是最悲催的同进士出身！差不多相当于残次品。他支支吾吾的说出“后补两榜进士”几个字，同事们不约而同的转移了话题。
没有冷嘲热讽？！张艾一想，明白了，就算要收拾我，也不会是他们出手。而且我是皇帝点的人，这帮子老油条惹我干嘛呀？
不错，开头日子不会太难，难的是后头呢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