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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普通的,同时极度地、极度地重男轻女的农村家庭。
大女儿出生,从小就不被疼爱,对她的家庭来说,她仿佛一个包袱,可以用来捶打撒气,但是考虑到这个包袱将来的用处,她没有被丢弃,暂时保留了下来。
“命苦啊,从小到到,没穿过一件好衣裳,没穿过一双好鞋。别人穿坏不要的鞋就拿去给她穿,也不管合脚不合脚。村上人看不惯,有人给做了几双鞋,叫她妈拿去给群娣穿,收是收下了,一转眼就穿在她家儿子脚上。村里村外,乡里张邻,凡谁对群娣好一点,她妈就撒泼骂人,说多管闲事,闹得四邻不好做人。唉,群娣妈从嫁过来起就是个泼辣货。村子里人人都怵她几分。惹不起,惹不起哟。”大爷边说边连连摆手,一副害怕的样子。
稍大一点时,王群娣就开始给家里干活,什么都做。活做的不好,群娣妈的大嗓门就会骂得满村里都知道。
“成天说女儿没用,女儿没用,白养活了。什么难听骂什么,那张嘴什么话都骂得出来。这哪是闺女,这是仇人。”
再长大一点,母亲骂得少了,女儿干得活更多了。
托义务教育的福,王群娣念到了初中毕业。
“其实,群娣这娃娃学习挺好的,不是个笨娃娃。当时村上人去劝她们家,让娃娃出去念高中。她们家怎么都不答应。可怜的群娣,一个人坐在水塘边哭,哭了好几天。没用,就知道她们家不会放过这条能干活的牛。”
“不念书,这就去打工吗?年纪还太小啊。”于天磊不禁说道。
“小,可是也找得到活儿干啊,总有工厂肯收,去干活就能挣回来钱。群娣妈就是这么想的。”
“可是念到高中,甚至是大学,有了高学历不是就能挣到更多的钱了吗?”班灵不由问道。
大爷冷哼了一声,“她们家人,能看得那么长远吗?他家人就只能看到鼻子尖尖这么远的地方。”
大爷的比喻让班灵忍不住笑出声来。
“村上人也是这么劝她,高中出来,能找着更好的工作,或者去上个技术学校,有了技术也能找着更好的工作。群娣妈就是不让,说什么也不让,说不能再供养她,一定要叫娃娃出去打工挣钱。就这么就把女儿送了出去。然后这娃娃就在外面打了这么多年的工。一年到头,等过年了,回家来一趟。”
大爷边说边感叹,“苦哇。世上哪有容易挣的钱。出去打工辛苦哇。这娃娃就像一条牛一样,这么多年在外边,苦哇。”
听着满脸是皱纹与沧桑感的农村大爷,一声声地感叹着“苦啊”,吴彤几乎能想像得出来,一个女孩子独身在异乡辛苦工作,她内心的苦闷,还有,得不到家人关爱的痛苦。
王群娣的家人们只关心她能寄回来多少钱,能带回来多少钱,对于她,没有半分关心。
“娃娃打了一年工,挣下些钱,全给搜刮走了,一分都不给剩。大过年的,连件新衣裳都不给,穿的还是别人给她的旧衣裳。”
“那她在外边自己买,自己穿,家人又不知道。”班灵带着点堵气感觉地说道。
“不敢啊,不敢。”大爷摇头。
“为什么?”
“往死里打,她能敢吗?”大爷轻声说道。
班灵瞬间瞪大了眼睛,连林丞和于天磊听了都倒吸气。
“这么多年,一点点小事,不是骂就是打,下狠手地打啊。打都打老实了。同乡有在外边打工的,传回来一点小话,不管是真是假,不论青红皂白,就是打。打得群娣吓破了胆,乖乖听话,不敢忤逆。”
“可是这不是忤逆不孝,这不是啊。”班灵大声道。
“她家人才不管哩,听到点风声就是打。大过年的,打得满村里听见。娃娃可怜啊,过年了又不能不回来,回来了先是一顿打。”
吴彤这时觉得胸口很堵,仿佛有什么在灼烧着她,让她心里难受。
“以前,群娣是一年回来一次,后来,她弟长大了,时不时地就上城去一趟,一言不和就打他姐。这两个小子,叫他家长辈带坏了,从小就打姐姐,下狠手。不像话啊,不像话。”
“这过得到底是什么日子!”班灵怒道,然后说道,“她不逃吗?她不逃吗?”
“怎么逃,再逃也逃不出一家人去。她逃不了,走不了的。”
“她长大了,可以的,她现在是大人了。”班灵坚持道。
大爷摆了摆手,冲着班灵说道,“唉,就说你还是小孩子,不懂。她走不了的,拴在人家手里呢,走不了的。再说,走,走也是一家人。”
班灵一脸的怨恨,咬着牙小声道,“谁要跟这样的家人是一家人。”
大爷叹气,摆手,连连摇头,碎碎念着,“她走不了的,拴着呢,走不了的。”
吴彤听着,暗暗皱眉,觉得这话里另有深意,但是又不好继续追问。这时她想,王群娣“不逃”,恐怕有原因。
“咱这村子,和周边的村镇,肯定还有家里是有女儿的,我想别家不会是这样。”吴彤和缓地说道。
大爷听了点头,“对,对,不这样,不这样。群娣家,就是这独一份。”
“别家还是心疼女儿的。”吴彤说道。
这话得到了大爷的附和,“是,是,歪好也会疼惜女儿一点。”
“咱们这村子里……”吴彤把话题又带到了这里的风土人情上。
又聊了一会,感觉想要了解的已经都掌握了,吴彤开始跟大爷聊起了别的,林丞又提笔画起了风景速描。
眼见时间不早,大爷准备牵着羊回去,这时吴彤又想到了新问题,便开口道,“咱们这村子里,在明珠市打工的还有谁吗?”
“哦,咱村啊,没有了,”大爷歪着头想了想,“没有了。”
“那周围的村子呢?我们还想去了解了解,嗯,实践实践。”吴彤说道。
“哦,你们还要去周围的村子啊,嘿,你们这帮学生娃,”大爷说道,“周围的村子肯定有。这周围好几个村子,都有年轻人去外头打工呢。”说到这里大爷想到了什么,“哎呀,群娣的表妹,哦,对,表妹,她表妹好像也在明珠市里。”
“她还有表妹?”
“远房的,不怎么亲,两家里离的不近。她们两家也不太走动。”
“她表妹叫什么名字呀,不会也是叫什么娣什么娣这样的名字吧。”班灵感兴趣似地问道。
“哦我想想,我想想,群娣表妹……好像是叫个王莲,嗯,我记得是这个名儿,莲花儿的莲。”
吴彤和林丞交换了一下目光,于天磊在旁边暗暗点头。
大爷牵着羊往村里走去,班灵在后面向他挥手道别。
等大爷的身影走远了,心情沉重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围坐在了草地上。吴彤垂着头沉思,班灵碎碎念着。
“真没想到,真没想到!”
林丞苦笑。
班灵冲林丞握拳,压低了声音神情严肃,“我觉得,找不着是对的!就她这个原生家庭。”
“连村里人都看不过去。”于天磊小声道。
“她的失联,或许真有原因。”林丞喃喃道。
“连邻居都觉得她是条干活的牛,直接用动物在比喻。”于天磊继续小声说道。
班灵已经说不出话来,不停地摇头再摇头。班灵年纪虽小,却并非不知世事,她跟随父母去过许多国家,见识过异地的风土人情。但是,在一个充满爱的、平等的家庭里长大的她,实在是无法理解“重男轻女”这种意识,更让她觉得可怕的是整个原生家庭对女儿的近乎压迫地伤害。
“她这一次就是逃了吧。”班灵充满希望地看向林丞,“其实她是逃走了吧。”
林丞摇头,“不能确定。”
“还要找她吗?还需要找她吗?我宁愿她逃走,逃得远远的,一辈子都别被她的家人找到。”班灵说道。
林丞冲班灵摇头,“别说这么孩子气的话。”
“我就这么想。”班灵气鼓鼓地握拳。
吴彤这时说出了刚才就放在她心里的疑问,“那位大爷一直在说‘她走不了’,我觉得这里边另有意思。”
班灵靠近来追问,“什么意思。”
“或许意有所指。只是,我不好深问。我在想,一方面是说这是她的原生家庭,那毕竟是她的父母,另一方面,可能还有其他原因。”
“其他原因,什么原因?”
吴彤摇头。
“这次一行,可以了吗?”吴彤问林丞。
林丞点头。他觉得这一行有所得,他开始觉得,江晚晴或许现在就是在某个地方,正在辛苦认真地工作着,李煦担心的那些都没有发生。
“开头我也挺害怕,怕这姑娘是卷进什么刑事案件里,或是被绑架了,又或是被骗进了什么传销组织里。现在看来,她在那么小的年纪就出来打工,一定积累了一定的社会经验,又在明珠市生活了那么久,不至于轻易地上当受骗,刑事案件现在看来可能性也小。或许,就只是忙于工作,无暇跟朋友们交际应酬吧。”林丞说着深深叹气。
“一个人,养一家人。两个不工作的弟弟。”于天磊咂舌,“也真有脸。”他复述着刚才大爷说过的话,“这哪是生了个女儿,这是生了个奴隶。被这个家庭奴役了这么多年。”
“几个我们询问过的认识她的人,都说她除了一份正职,还一直在兼职,只要是能找到的活,什么都干,非常勤劳。”吴彤说道。
“能不勤劳么。”于天磊摇头。
四个人又慨叹一番,然后林丞开始收拾画具,又让其他人检查随身带着的行装,他们准备返回明珠市。
往村口走的路上,班灵拉着吴彤,小声道,“我万万没想到,这一趟行程竟然了解到的是这些。现在感觉脚步好沉重,好沉重。”
吴彤默然,她的同理心使得她现在的心情就像脚步一样沉重。
走到村边,准备上车的时候,吴彤对林丞说道,“我们这一行,不算结果吧。”
林丞想了想,“不算。”
吴彤安心地一点头,“就知道你会这么说。”
“总还是要见到她本人。”
“嗯。”
“这不是又有新线索了吗?”林丞说道。
“表妹。”
“是。”
“回去查查。说不定她就知道现在江晚晴正在哪里工作。”
已经上了车的班灵,伸长手臂拍打着于天磊的肩膀,“看你的了,看你的了。”
“有名字,知道出生地,交给我了。”于天磊说道。
车子驶过土路,转上柏油路。平坦的大道不复崎岖颠簸。吴彤坐在那里,内心感受着江晚晴的心情。
她当初是怀着怎样的心情,离开那个小村庄,去往大城市的呢?那时的她看到新希望了吗?后来呢?离开之后的每一年,她还要再回来,重新走过那段崎岖颠簸的土路。
她为什么想办法脱离呢?责任感?吴彤无法再体察,她已经无法理解了。
吴彤开始想,等见到江晚晴本人时她会是怎样的心情。